金仙

系列: 隨手短篇集 作者: Why 外 最後更新: 23/12/2021

我老家葛布的小孩從小就知道,村裏有那麽個自稱金仙轉世的男人,每天黃昏,必定背著夕陽昏光,從橋頭晃到村尾的唐老伯家。外來的怪人,初來時渾身叮叮噹噹,是身上的金飾在搖晃碰撞,也不知那金器是真是假,又有幾兩。腳上撐著一雙垂死掙扎的掉皮人字拖,走一步又抖三抖,口上吆喝倒是中氣十足,見人便癲癲衝去,好似要連肺葉都吼出來,他哭著怒吼也罷,譏笑流涎也好,台詞只有那一句,他吼,把命也吼出來:「信我!信我!」,極是唬人。


大人們一開始叫他神棍,被他好生嚇了幾次後駡駡咧咧叫他瘋子。小孩兒卻是又怕,又想起好多神話流言,極是迷信,看見他便真叫他神仙,喚他「金仙」。我和友人每天一離了學校,便揹著重包坐在路邊等,是要等那神仙降世,只為討要祂保佑自己成績更好,又或得父母稱讃再多數次。如此找他搭話,他也不知為何,難得歪頭笑得只見缺了幾角的牙,每次都應下,又揉揉小孩兒的頭,亂稱讚兩句。我那時好喜歡他笑的瞬間,便自己偷偷又去等他,我不覺得他瘋,瘋子應是壞人,金仙卻是那般和善。這樣過了好多天,過了好多年,只為看他的祝福,次數卻因學業漸漸減少,慢慢疏淡。看到了少年時期,聽同學笑駡我受騙,笑得拍桌亂顫,我臉上只紅得發燙,那天不去等他,愈想愈不妥,暗自氣駡自己以前好愚笨,叫人作神,成了笑話。


再後來,我在村外面讀書,徹底忘了「金仙」,渾渾噩噩讀完了高中,家中又已經沒了資本送我上大學,我也不是那從小就被寄予厚望的友人,便回了村中,父母給我劃了幾塊田,假意要踼我出家門,要我學下田作耕農。


我說好啊,當然好。

我一生似乎從開始就好普通,從小如此,不是那種喜好拼搏的小鬼頭,也不是被徹底安排好的富家公子,這挺好的,當然好,平凡也是平安,就如那橋頭雜草,長勢再好再差,也無人要管。隨遇而安,大好事。


只是那時尚是青年。在那般平淡的日子,有時與友人暢飲,醉時把酒亂高歌,有時勤下田汗灑黃土,收成只得幾顆菜頭惟有叼草惆悵,雖有農趣,時而叫囂爭執,夜深托鋤頭偷劈小人田中的翠玉瓜,又及道歉再勉強冰釋前嫌。


然而在這種生活下,雖然挺有意思,我雖告訴自己應珍惜這些平安的時日,逸樂的瞬間,卻始終沒有滿足,冥冥中有甚麼在低低燥動,在某刻放聲尖叫,要我突然崩解痛哭,要我蜷縮,燃燒至悶炸,似要把我的靈魂撓出個孔。然後在明晨又平淡地從床上爬起,有如位於深海,水壓下一切全然沉靜。


如此好幾次,終於有個黃昏,我假意身體不適,在家中癱坐床上,眼角便刺痛,淚直滴入薄衫上的布料,又再透落身上,反覆滴滴答答,不是悲傷,只是心慌得緊,實在久久不能平靜。


正想這是甚麼惡疾,要人淚流不止,痛苦不堪。突然耳邊叮噹響,並不清脆嘹亮,卻悶悶嗡動直至心靈,生生將不安平息,要那陣心慌隨風消散。我呆了好久,反應到那響聲是那金器亂舞的伴樂。是了,是他,是祂。便翻身狼狽爬起,怱怱套上毛衣就跑出門,在路上摔了又摔,我要找到那個「金仙」,求他治好我這瘋病。路上有人招呼我,喊我的名字,要攔住我,友人、田邊的老嫲嫲、雜貨店的小七、唐伯,好多好多人,或高或沉,或頻繁或淡漠的呼喚聲,也只漸漸化淡,只有那響聲,和我的步伐,從沒停下。事後再問起他們,他們調笑我那時好似失了魂,像被山妖上了身,跑得那麼快,他們以前卻從沒見過我面上有那般的笑容。


我憶起自己跑了好久,也許我那時跑得太快,看不見田野、街道突然空無一人,又跑過水泥路,空巷,山間,也許踩了幾團牛糞,也沒停下。


我在山中找到了金仙,祂就那樣半躺在山路旁,在路燈那片遠光的中央,頭斜倚在肩前,似是睡了,雙目淺閉,似那神仙卧像,身周有明光,神卻自得安詳。頓時萬賴俱寂,我不敢作聲,沒動,也許是不敢動,也許是不能動,手微微抬起要碰祂,又只能再放下,冷汗從背上那縫滴落,透進布料,好涼。


我猛然察覺太陽剛落,山中已一片漆黑,才想起「金仙」是個瘋子,後怕若我在山中被殘殺埋屍,這世上便再無人知我在何地下葬,只有那瘋子想起我,也許還會樂著吱哇叫幾聲。急得汗毛直豎,想逃回去,卻被嚇慘了,又是太累,腿一動便軟下,不能動彈,只能乾瞪眼,死瞪著他,生怕風吹草動,沒有那種把自己比喻成小畜生的意趣,有的是全然浸滿全身,針扎似的恐懼,欲呼叫卻只聽見喉頭的乾燥苦澀的低吼,定在原地寒風刺骨。


我終於又跑了起來,向山下拼命跑,要逃離這驚魂地,逃離我剛剛還在追尋的人。跳下最後一級山梯,我以為可以回家,卻在轉眼又看見那路燈下的人影。


好哇,鬼打牆!連續幾次跑下山,結局無一例外,必定是金仙搞的鬼。我氣喘吁吁,怒極反笑,心中惡從膽邊生,若要我被人殺害,倒不如我趁他不覺,先下手為強。隨地撿起那尖銳碎石,踱步過去,瞪眼、抿緊唇正欲下手—-極刺耳的鴉聲破空,碎石頓時脫手,「金仙」猛抬頭,醒了。他那雙眼沒來得及聚焦,只盯着我所在的方向,或我的背後,眼中充滿迷惘。眼神漫不經心滑向另一邊,忽地低頭,苦笑。我本驚得殺意橫生橫滅,一見他笑,多年前的回憶又叫我平靜下來,為自己方才的惡意心驚。便走近他,斗膽盤腿端坐於他跟前。他仍沒有看見我,只盯著虛空中某點,於是我忍不住叫了聲。


「金仙?」


他一抬頭,雙眼瞪得渾圓,終於看進我的眼睛,先是惶然,又失笑了,這次是真切的,極喜悅的歡笑,只見眉眼彎彎,牙齒依然漏風。他再用雙手掩面,肩膀還是在微微抖動。「小子,小子⋯⋯你還在信我。」他邊笑邊喚,我仍沒反應過來,他還是笨拙地把手抻向我頭頂,停下,像是想起我已成年。便一把給我個尷尬的擁抱,體溫低得驚人,聲音是顫抖的,調子離奇地尖銳,他竟是在問我,遇上甚麼麻煩了,怎要找他,他激動不已。


我對接下來的事沒甚麽印象了。依稀記得他把我的衣袖一把扯高,我還沒來得及拒絕他便把頭側貼過去,耳邊軟肉按著我手腕,靜默了片刻,抬頭時我只看得及他朝下的嘴角,他不作聲站起,用那老人硬把小孩手腕捉得生痛的方式扯起我,然後向山上蹦去。


我沿路尖叫。壯年二五,叫得如同燒開的水,忽地想起叔父家被豢養的八哥,那漂亮的溜黑羽毛翹得好高,以為自己是個人,結果只能在被宰殺前不停叫罵。我又在極驚恐中尖聲笑了起來,面容必然扭曲。我那時必定就如那隻八哥。


回過神來,後方是泥地,卻離平路只有一步之遙,我未來得及思考小野山上哪來的水泥路,就被金仙甩到地上,叫我脊椎生痛。他嘟嚷幾句,不知從哪掏個金牌子,把我的頭硬挪過去,我便硬生生嗑上了金子。金牌又被扔在地,土地緊接着開了條縫,把金牌融解,我瞪眼看著發紅光的金液滲下土壤,如白日般刺眼刺眼,與先前的暗夜對比,明光炫目,我當真不能分青紅皂白,那片光亮得燙人!好生詭異。本來被晚風吹得直打顫,又突然想把身上的皮也撓下來,雙眼卻只得瞪大,向後退...要往後退......


我勉強抬眼看上去,向罪魁禍首求救。仙人看著光,又看著我,不知是在沉默或低吼,但我見祂向那光覆手。


世間便一片沉靜,夜色重新蓋滿遠方田野。我看到金仙突然空蘯的身側,只剩下淡淡金光,叫我啞然。


「妖魅對農夫,最是善妒。畢竟地下只有金子,無人供奉,只好坐吃山空,有那麼一天,就突然成了餓鬼。」


金仙開口道,又偏了偏頭,叫我看不見他眸中沉澱下甚麼。


「我看這神仙也差不多。你若要死,口裏先含一把種子,死後若成功種下,便成那裏的地主富翁。」


我卻只能看著如今成了獨臂的他,金光慢慢吞吃了他的右手,吞吃,的確是吞吃,古怪又緩慢的狼吞虎嚥。他又扯起我,突然眯眼桀桀笑起來,他問我,我滿足了嗎。

我滿足了嗎?

只感覺嘴唇互碰,我竟開了口,我說,沒有,我沒有。

他還是眯著眼,拖著腿,拖鞋叭叭踏上水泥路,只是缺了隻手,我只能跟著他,跌跌撞撞離開了那裏。
那個播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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