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隻紙鶴

      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

      在離開醫院的那一刻，自動門無聲無息地緩緩打開了。從那片白茫茫的世界裡走出來，迎面而來的是一陣清爽的秋風。一切如舊，門外的世界充滿了色彩，小孩子們玩耍時發出的歡笑聲在耳邊迴盪著，路上汽車如走馬燈一樣急促駛過，街道上的人群來匆匆去匆匆。距離上一次看到這個景象，已經是三個多月前的事了。

      還記得當時室內格外冰冷，只剩下醫療器材千遍一律滴滴答答的響聲。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我把最後一隻紙鶴放在玻璃罐子裏。她蒼白的嘴唇竭力揚起來，在氧氣罩下弱弱地吐出了一連串模糊不清的字句。

      記得好好活下去。

      那是一個寧靜的夏天晚上，醫院外響起了救護車的悲鳴，亮起了又紅又藍的刺眼光芒。我在一大群醫護人員的包圍下被推進大門，在朦朧之中，我看到了自己手腕上一條索命的紅緞帶正在纏住我，誓要把我帶離一切學業上的壓力和煩惱，以及我深愛的朋友和家人。霎那間，我竟然有那麼的一點後悔。過去的回憶片段像流水一般把我淹沒，讓我墮入了黑暗之中。醫院的自動門慢慢關上，只剩下白色的牆壁，白色的桌椅，還有白色的病床。在混亂之中，我隱約聽到醫生嚴辭宣判我抑鬱症再度發作的事實。

       到我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兩天過後。家人們在探訪時間完結後便匆忙離去，我閒來無事，便到病房外面出走一下。外面的晨光照射在醫院的落地玻璃上，在地上創造出無數個工整劃一的幾何圖案。一個女孩正跪坐在窗戶前，全神貫注地把手上的紙張折成紙鶴的模樣。好奇心驅使了我上前去了解一下。女孩聞聲轉過頭來，她臉上掛著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略為蒼白的臉長滿了淡淡的雀斑。她熱情地招著手，把我邀請過來。一段友誼，就這樣開始了。

      女孩無親無故，因病而長年居住在醫院裡。一年復一年，她每天早晚都在摺著紙鶴，把自己的每一份希望寄放在紙鶴上。她相信，當自己摺滿一千隻紙鶴時，便能實現一個願望。當我問她會打算許一個怎樣的願望時，她不過莞爾一笑，只說希望自己能夠活下去，早日康復，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不知道從那時開始，我也加入了每天和女孩一起摺紙鶴的行列，玩得不亦樂乎。

      後來，她因為接受化療的關係，烏黑發亮的頭髮都掉光了，身子也瘦弱起來。但是她仍然堅持每天和我一起摺紙鶴，眨著特別明亮的大眼睛，靜靜地傾聽著我的心事。她在我心情低落時努力安慰我，悄悄塞給我一顆巧克力，鼓勵我要堅持下去。這使我的病情康復進度迅速，也對生命有了一個寄託。漸漸地，玻璃罐子裡的紙鶴越來越多，八百九十一、八百九十二、八百九十三⋯⋯我也離出院的日子越來越近。

      女孩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被送到單人病房裡。在她油盡燈枯之際，我連夜無眠地摺出了一隻又一隻紙鶴⋯⋯九百五十四、九百五十五、九百五十六⋯⋯此時，色彩斑斕的和紙已經用光了，只剩下一張潔白無瑕的白紙。那是第一千隻紙鶴。緩緩地，我把白色的紙鶴放進罐子裏，期盼著奇蹟降臨。這是第一千隻紙鶴 — 妳的願望快要實現了。

      此時，床上的她似乎看見了我，微微揚起頭，努力地斷斷續續說了一句：記得好好活下去。

      心臟的旋律偏偏在這個時刻選擇了停頓下來，醫療機器發出了一聲長響。躺著的人悄悄地閉上了眼睛，氧氣罩下掛著永恆的微笑，就像是在發著美夢一樣。啪嗒一聲，潔白的紙鶴掉到地上去。

      第二天，我沒有再於走廊盡頭遇見她。

      這時我才突然想起，原來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醫院的自動門敞開著，我回頭一看，仿佛看到了她好像當天一樣微笑著站在走廊的盡頭，拿著一罐七彩斑斕的紙鶴。轉眼間，她消失了。我把雪白的小紙鶴放在手心裏，讓她飽覽外面的景色。微風吹過，紙鶴的翅膀調皮地抖了抖。若干年後，也許我會忘記了她的外貌，但是我一定不會忘記她對我無盡的鼓勵，以及跟我說的那句話。

      死亡，只不過是人生旅途中的一個中轉站，一直活得精彩，便能以最鮮豔的剪影活現在他人的回憶裏。縱使時光已逝，只要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記得你曾經存在過，哪怕只是一個人，也足以讓你永遠存在於別人的記憶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