慚愧

一上了公車,我幸運地找到一個位置坐下。我正托著腮看窗外的風景時，一個老人的影子反映在窗戶上，抓住了我的注意力，我下意識地站起來，想把我的位置讓給她，卻發現她已經坐下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把座位讓給她，一股惋惜莫名湧上心來，總希望能找到機會補償上個月的慚愧。
上個月的星期一打破了清晨的明媚,我腳上像是裝上馬達,鋒利的刀迎面撲來,刺在我的臉上,我終於趕上公車了!我抓著近門口的扶手,穩住平衡才勉強擠進人群。我從人與人之間的縫隙望過去,卻沒找到座位。我站了一會兒,雙腿感到酸軟,感覺快要蹲下去似的,幸虧「天無絕人之路」,我一眼看到前面的乘客像是要下車, 我迫不及待的憑著小個子從縫隙中鑽過去,站到他的身邊,途中撞倒了一人,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白髮蓬亂、皺紋滿面、背部微屈的老婦人。我沒猶豫,也沒有半點放棄座位的想法,老人家不好意思跟我爭,我便贏得了一個座位,卻淪落了我的良知。不好意思? 到底應該是誰不好意思了? 可,我沒想到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巴士突然來了一個拐彎,一聲刺耳的「吱-」,乘客們都整齊地邁出一小步,維持平衡,回了一個沉實的「橐!」,竟組成了一首交響曲。老婦人反應遲鈍,身體傾前,腳還停留在原地,幸好她立刻抓住椅柄,慢慢站直。

可是,上天好像不想放過她,又來了一個急剎車,一些乘客失手掉了手機,坐在前排的人快要撞到牆上；巴士又忽然放慢,害坐在前排的人一腦子撞回椅子上,頓時公車上怨氣沖天。老婦人承受不住折騰,像一個被拋出去的鉛球,同時撞到了幾位乘客,他們紛紛指責老婦人「不長眼睛」，老婦人不知所措,只好連忙道歉,最後也是自己靠著扶手,找回平衡,再用一隻手抓住椅柄,帶著顫抖的雙腿和充血的手臂,吃力的、緩緩地站了起來。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心裡很不是味兒, 我悄悄地把頭轉到窗外, 閃躲老婦人徬徨無助的視線, 然而屁股還是緊緊地黏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心想:怎麼就我偏偏遇上這樣的事情? 腦海中不禁浮現了上週從校長手上接過的「品學優異」獎狀。

突然,身邊的一名女孩子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我側了身子,讓她走出座位。剛才眼中不是「座位」,就是老婦人, 根本沒注意身旁的「她」- 如柴枝般瘦弱的身板頂着蒼白的臉色,略顯呆滯的目光一直望着車箱通道,在橫七豎八的腿腳中努力往外挪動。她要下車了嗎? 不,車還沒到站。女孩子跟老婦人微微一笑,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老婦扶到自己的座位旁,待老婦人坐穩後,她繼續往車門方向蠕動,直到她的身影在車箱的人海中消失。老婦人與我並肩而坐,緩緩地喘着氣,我尷尬極了,只好閉上眼睛,假裝睡著。

公車好像停了幾個車站,我半瞇着眼,從眼縫中窺看逐一下車的乘客。是她? 真是她? 我不禁睜大了眼睛,「她」的腿上竟繞著鐵架! 那位讓座的女孩是一位——殘疾者!怎會?不會的......儘管我多想抹煞現實,然而那蹣跚的背影在我的腦海不住地膨脹,變得越來越高大,壓迫着渺小的「我」。霎時間,流動的空氣凝結在停頓的時間裡。

女孩的善良像一塵不染的鏡子,反照我的醜陋。巴士飛快的速度把路過的風景拋在背後,我多麼想回到過去重新做出選擇,讓自己的心過得舒服點;巴士沒停住腳步,過去的風景也只留下了自責與悔疚。我把頭垂得很低、很低,只是意識到熱血直湧,心臟劇動,臉上熱烘烘的,一眨眼把本來鎖在眼眶裡的淚水擠了下來。我算甚麼東西? 跟老婦人爭座位? 逼殘疾者讓座位? 她們的沉默似乎是對我的蔑視,對我的自私自利的謾罵,我卻沒有一絲反駁之力。我卑微得像宇宙中的一點塵埃。

我回過神來,那蹣跚的背影彷彿再次出現在眼前—一位殘障者正一拐一拐地走進車箱,事情像時光倒流一樣,我把握機會,衝上前,把座位讓給他。我以為彌補了曾經的錯誤,心中卻依然空蕩蕩的,像是永遠缺失了一塊。

原來,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逃避, 如何自責,如何彌補,終究無法改變它實質性的存在,良知的譴責也將伴隨着我的一生。我早已把「品學優異」獎狀從牆上取下,因我的自私讓這份讚賞蒙羞了,讓它變成了一個諷刺。也許,這份慚愧要我一直保存下來,成為我一生的提醒。

作者簡介

馮曦颸

拔萃女書院 (S1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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