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街道(6)

「咦？嘉欣，這棟新建築物的前身是甚麼呀？上一次來的時候……」俊熹指着我家旁邊新建的樓，好奇地問道。這本該能輕易回答的問題卻遲遲沒有收到答覆，反是一張困惑無比的臉。我緩緩望向街角，陷入一陣沉思。我上一次這樣仔細看北角是甚麼時候了？
       
        我努力地回想着，試圖在縷縷記憶之中找回我與北角的回憶，朦朧記憶中浮現的是一幅幅的菲林相格——幼小的雙腿在大街上奔跑着，凹凸不平的路磚幾乎要將我絆倒。轉過路口，斜斜看到「營業中」的牌子，我瞬間如釋重負。「鈴鈴——」推開玻璃門，甫踏入光亮的店舖，忽然，一股清香縈繞在鼻間，不似清香劑的濃郁，也不似書卷的淡香，卻使人感到無比舒暢。抬頭一看，櫃子之間埋首計算帳數的正是文具店叔叔，他梳得整齊的油頭在白光燈下顯得格外光亮，藏不住的是數根銀絲和皺紋，同樣不變的是格紋襯衫以及他眉開眼笑地迎接客人的模樣。天花掛着一兩個足球和籃球，高櫃裝着數枝原子筆，顯得有些零星。前方有三個大層架，放着的不單是文具，更是承載着我的童年。橙白盒裝六十色雙頭顏色筆、彩色練習本和字帖……數之不盡。店裏的裝修和格局並不如商場般豪華，白色且一塵不污的牆壁、淺藍色膠地板，還有白色鐵製層架，樸素無華但卻不令人感到沉悶，簡單直接卻又不失內涵，這裏不比其他文具店高檔，但正是這種平庸，才是我所認識的、北角的文具店。店主十分喜愛讀書，開一家大文具店就是他自幼的夢想，但可惜這樣一個小北角，己經容不下叔叔的夢想。鋪租上漲就如巨浪般打翻了他名為夢想的小船，這樣一家懷舊文具店連同時代的變遷，消失在北角了。這家文具店對當時的我來說就像是樂園，現在文具店改建成一家麪食店，每一次路過，都會不禁想起此事，心裏總有一種道不出的失落，遺憾卻不知誰錯，對北角的印象中文具店默默佔下首位，但又默默逝去。
       
        場面瞬間跳轉到不遠處的紅磚斜路，旁有數輛電單車停泊着，路上吱吱的鳥鳴為路途添上幾絲趣意，夏日時熾熱的陽光連同陡峭的斜路似是故意玩弄着汗流浹背的路人。但唯獨那個瘦小的身影，忍受着太陽的炙熱，仍在斜路上站着。我偷瞄了一眼，她那閃閃生輝的銀髮光得人人不敢直視，皺紋下架着一副銀絲眼鏡，拖着一輛藍色鐵製手拖車，上有一團白毛巾，十分神秘，我詢問過母親，才得知裏面放的是砵仔糕。每次途經斜路。砵仔糕婆婆都在此架車賣糕，逐漸逐漸地，她似乎成了我對這條路的一個印象、一個必然、一個標誌。那時我不禁思索着，到底是甚麼驅使着她老人家在烈日當空之下在街上賣砵仔糕呢？是要攢錢養家？還是純粹做多了拿出來賣呢？沒有詢問的勇氣，也只能上前要一塊暖千乎乎、香噴噴的原味砵仔糕。她開心極了，露出猶如小孩般純真的笑容，道了一句「多謝！」此刻，在這條紅磚斜路上，猛烈陽光之下，我面對的砵仔糕婆婆那天真爛漫的笑容，烙印在我的記憶裏。不料的是，在之後的日子裏，路上再也看不見婆婆的蹤影了，道路瞬間變得冷清，鳥兒也嚶嚶的悲鳴起來，以前天天露面的太陽也躲在雨雲之間不願意出來，任由冰冷的大雨散落在大地。過去了數年，砵仔糕婆婆不曾再出現在北角的大街上，而那塊砵仔糕的餘温仍尚存在我心中。紅磚斜路十年如一日，期盼着哪天老婆婆再次回到此地，但怕是不能了。
       
        那全都只是我與北角名為《回憶》的幻影片的幾幕場面，他們就是組成我對北角的印象和回憶，更多的是不捨。時間是一切的元凶，把他們從這個充滿回憶的北角奪走了。那種温馨，親切的感覺是回憶的旋律，但一切己經消逝。不知何時，北角漸漸變成了一個天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大概就在這時候，我己經不再注視北角——太多，太多的地方都變了，文具店結業了，婆婆都未能再見上一面，附近的建築物都越來越現代化，我的童年回憶也隨着地盤的聲響給遮蓋了。

        長大後的北角似乎失去了它原來五光十色的模樣。在街上走着，感到的只是擦肩而過的忙碌和一言不發的冷淡。又來到電車站，它是每天上學的必經之處，偶爾會看到送石油氣的人騎着老舊單車搖搖晃晃地路過，怕是要遲到，每次見到電車在轉角探出頭來都有一種莫名的喜感。去年六月的時候，電車站多了一個身影，他的皮膚黝黑，身穿白色上衣，似乎是一個地盤工人。在等待電車的時候，他一句突如其來的打招呼打破了沉默的氣氛，他友好的問好讓我無所適從。難道你會向陌生人主動打招呼嗎？這種怪異的感覺連同他靦腆的笑容的了電車站奇遇記，同樣地，他也像其他回憶，又不再出現過了。難道我與北角的故事每次都要懷憾而終嗎？

        順着童年的腳步，我走到了北角的公園，這似乎是我那僅僅的回憶中仍未消逝的。步入公園，不自覺的興奮，不自覺的興奮令我倍感懷念，懷念昔日無憂無慮的日子，懷念當時純真，為玩而活的我，懷念從前的北角。公園的搖櫈彷彿縮了幾個號碼，從公園望去，仍能看那高大的杉樹，以及商業大廈那反光的外牆在反射街邊各種的光。一切突然就似回到許多年前，我坐在椅子上環顧四周，這個地方承載着我小時候各種奇幻想法。我所認識的北角不是甚麼熱門商場，而是這一路陪伴我成長的一個地方。

        回過神來，眼前仍是平日那個熱鬧的北角，逝去的回憶再也找不來，但因此我不應感到遺憾，而是感謝那些曾經為我帶來美好回憶的人和事，眼前我所擁有的一切更應要好好珍惜，才不會再錯過。北角的每個角落，暗藏着許多大大小小的回憶，我之所以不再仔細看北角，也許是忘記了活在當下吧，我活在了過去的北角，對它們的執着也許是不捨和不解，但其實現在的北角，雖然褪去了那懷舊的色彩，它那潮流的新色也不全是差吧。俊熹的一條問題將我從過去拉回現實，猶如大鐘將我打醒。

        「這裏的前身，只是一片荒地罷了。想不到建成了新樓呢……北角變了許多，但它，依然美麗。」我遲遲地補上了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