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

系列: 生活 作者: 兆. 最後更新: 30/01/2022

我一向都不是很喜歡農村。


我討厭在這裡消耗掉我難得的假日,我討厭去程時,舅舅車里難聞的油煙味,我討厭踏過泥濘的小路,嗅著難聞的牲畜味,被門外的那條黑狗吠著走進那破舊的木門。每次走過那夾縫中的小路,我都要捂著自己的口鼻,臉色活像是生吞了好幾隻蒼蠅般難看。躺在那不知何時購置的大床上,夜裡無燈,連上廁所都要打著燈走出院子,無時無刻不想著要趕緊回家,回到那處於都市之中的小匣子裡。


記得那是個冬天,我穿著羽絨服坐在了唯一一個擁有電視的小房間裡,旁邊的茶几上燒著熱水,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換的,像個方箱子般的電視靠在了墻壁前,上面積滿了灰塵,播著一些我弟都不願意看的動畫片。茶几背後有個窗戶,甚至不能稱得上是窗戶,就只是一塊可以推拉的木板,外面露天的那塊院子有幾個小孩,包括我弟和我那同歲的表弟,在那邊跑來跑去,大聲尖叫,我就只能和從小生活在這裡的表姐待在這個小房間裡,試圖把心中的煩躁趕出去些。


我喝了口她遞過來的茶水,臉色青綠了一片,險些沒苦成個苦瓜。興許是覺得電視節目過於無聊,亦或者是小孩子實在太過吵鬧,表姐提議我們兩人一起去外面逛逛,雖說我覺得這個小鎮子沒什麼好逛的,不過還是答應了下來。那叫什麼,體驗生活嘛。


這裡的天氣比起香港冷上幾分,是那種能呼出寒氣的冷,這導致我走出那個小院子時,被凍得失靈的鼻子早就聞不出那動物的惡臭。走出小巷後是一顆栽在十字路口中央的大樹,從我記事開始就已經屹立於此的參天大樹,我舅舅的車開不進那個小巷子,所以每一年,我們都在這裡下車,一步步地走進那個小院子。

 

不遠的前方是一座大橋,聽母親所說,那是近二十年才新建起的大橋,橋上行人不多,來往也只是那重複的幾架車輛。忽的,我像是看到什麼新奇的事情一樣,扯著表姐的手,就往橋頭走:那裡有一條往下的樓梯,直至下面的河岸。

 

那是一條在香港很難見到的河,垃圾很少,旁邊全是一些大塊的石頭。往下一看,有不知道是那幾家的,長得跟只猴子似的小孩在河邊踏水。

 

我尋了個清靜的地方坐著,離水不近,也不遠。表姐學業繁忙,不是每次都能陪著我下來這裡久坐。久而久之,這裡就變成了我的清靜地。

 

也是一個冬天,那時候的太陽很大,好像是因為我吵著鬧著要回家吧,弟弟卻想在鄉下再待久一點,我也懶得和他吵,只能一個人生著悶氣走到了河邊。

 

一個人打著傘,在濕漉漉的岩石上坐下,像一顆花蘑菇一樣。太陽打在傘上,在我身後圈出一片漆黑的陰影。我看著眼前平緩流動的河流,看著河邊雜草被輕風吹的左右搖擺。陽光照著的石子上有種莫名的熱度,再加上夾帶著青草香氣的清風,好不愜意。就是有些無聊,我左翻右找,找到幾塊形狀差不多的小石子,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粘上的泥污,使勁往河裡一丟。


只見那石子“撲通”一下,像個跳水零分的運動員般跳了進水,預想中蜻蜓點水的場景並沒有出現,我嘟囔一聲:“什麼嘛,完全就行不通。”,就想著隨手將手上的石子扔往身後。忽然一隻手阻止了我的動作,她攥住了我的手,我被嚇得渾身一抖,眼睛瞪著往後看,那竟是我母親。她三兩下便順走了我手裡的石子,另外一隻手輕輕拍了下我的頭......其實算不上多輕,不過那重量我早就忘記了。

 

她帶著笑意對我說:“怎麼,你沒練過還想成功啊?”我心想,這東西還要練的啊,她又接上:“我小時候和你舅舅他們來這裡玩,丟的最遠的可是我。”說罷她拿起一顆較小的石子往河裡扔,怎知那石子在水面上撲騰兩下便沉了下去。我不禁的笑了出聲,她瞥了我一眼,又道:“我這可比你那兩個舅舅丟的遠囉,不過那時候啊,玩這個最厲害的還屬你小姨。”

 

小姨?我怎麼不知道我有個小姨。我對母親那一系的印象就是一個大姨,兩個舅舅,我從未在母親口中聽過我有個小姨。她大概是看到我那掛滿臉的疑惑罷,她將石子遞給我,努了努嘴,示意我走向河邊,試試打水漂。她在後頭找著小塊的石子,邊找邊說:“我們小時候可好玩了,我們幾個無聊的時候會來這裡抓魚,抓小蝦。下雨天的時候也來,有一次那雨水還直接浸上了家裡呢。”

“然後呢?”我努力壓平身子,試圖找出打水漂的小技巧,太陽逐漸變小,變得沒那麼刺眼了,那把花紋眾多的傘就被我倆扔在了後頭。母親繼續補充:“沒有然後啊,就等水位降下去啊。我小時候會的可多了,我們還會去田裡抓蝌蚪呢。”“田裡,我記得蝌蚪不是是在河邊的嗎?”“你以為田裡的青蛙是那裡來的啊。”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冬天的夜晚來的快,經由我手上打出的石子好歹也能跳個五六下了。母親坐在我身後,望著我的背影點點頭:“這就對了嘛,你再差一點就可以超越她了。”我不禁失笑:“怎的,你們之間最厲害的也就打出個七下?”她沉默了,我扔出手上的石子後便回了頭,紅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不知怎麼好像映出了她的悲傷,她很快便緩過了神來,伸手捶捶背:“老囉,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哎呀,我只記得你小姨她玩這些很厲害,每次都能飄得很遠,可惜囉......”我啞然,我能感受到她的那聲歎息中藏了太多東西,而我卻不好問。

 

沉默了許久,圍繞在我們身周的就只有石子飛在水上的滴答聲,我像是找到了些小竅門,手上的石子忽然就飛出去幾米外,在水上跳了十來下才停下來。我再回頭,只見母親緊盯著那平滑的水面,盯了許久,許久。她沒有被我的陰影所遮擋住,我坐到了她身旁,仔細一看,她抿著嘴,眼中好像還有那麼些淚光。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即使我是她最親近的家人。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就只能隨她將視線放到了不遠處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她的聲音很平靜,好像還帶著些自嘲還是什麼的情緒:“她沒囉,剛要畢業出去工作就沒囉。”

“小妹她本就不喜歡拍照,到現在照片都找不著幾張,東西也少,早就處理掉了。之前和她一起去採野花的那片山頭也早就被開發成了旅遊景點,現在就只剩下這條河可以讓我想一想囉。”

 

我怎樣都沒想到,我喜歡的這個角落埋藏著一個成年人對至親極致的思念,也沒想到自己突發奇想的無心一舉能勾起他人心底最隱秘,最想留藏住的瞬間。

 

在多年後回想起這一刻,我第一眼總是能看到母親眸中難得露出的脆弱,也總是能想到自己與母親交心的這個下午。

 

成年人的思念隱秘而又深厚,偶爾露出的一角也總是像那水面上的石子,出現一瞬又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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