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了,卻不是成人

系列: 隨手短篇集 作者: Why 外 最後更新: 08/09/2021

 不知是從哪散落的章節中,有那麼ー句勸喻人不要重回舊地,無論出於任何原因也好,除非已一把年紀,到看見家門前堆積的腐臭垃圾只會傻笑流涎的地歩,否則離那傷心地越遠越好。

  我離那種可悲老人的距離至少有幾十個年頭,但這次回來的收益實在太高――我收購了那張地皮。而地皮上惟一沒被推平的,只有那座大宅。

  那座曾經高不可及的大宅。

  我不是那種年幼時便父母雙亡的孤兒,不是那種有經歴父親酗酒,母親精神有問題的;不,沒有,我沒甚麼可抱怨的,更不是値得被可憐的。

  大概我惟一能說上幾句的,只有那時戰後撒滿田地街巷的硝煙、鐵鏽氣息,人民從快淹沒他們的貧困中浮浮沉沉,掙扎着希望有一線生機。於是在我和兩位已能出外糊口的兄長中,我毫無懸念地被用抱歉眼神掃地出門。

  我只能努力學會生存。

  我需要成長、成長、成長。沿路拾起欺騙、偸竊、苟且偸生。我貪婪地拼命抓緊一切所謂的技巧,寒冷與饑餓要將我呑食下肚,我縮起身,承着它們的衝撃而顫抖,只為減少餓死戓凍死於街頭小巷的機會。

  我只祈望再活久ー點,再活久ー點。

  小孩不可能在這種環境存活。

  要去更温暖的南方。頂着尖聲嘲笑所有努力的寒冬,我終究是爬過了座座山頭。然而見到那座大宅時,我依然快凍僵了。

  正如此時。刺骨寒風猛地撲來,我扯了扯身上的紫貂皮大衣,仍搓手打了個哆嗦。雙眼被扎得刺痛,我眯眼打量那同樣令我感覺冰冷的鐵欄。隨行的顧問示意我看那已經生鏽的門鈴,我聳了聳肩,任他再多按幾次那戓許失去作用的蜂鳴器。

  轉頭盯着鐵欄,我皺起了眉頭。在我印象中,以前從未有任何事物横在我和卡利弗茲大宅之間。

        沿路流浪了那麼久,乞討求生的次數不少。「請求」大宅中人招待自己根本不在話下。如果慘被拒絕⋯⋯我使勁揚了下嘴角:謠言、麻煩事估計要有段時間才能離開這漂亮大宅。但⋯⋯我狐疑地盯着門戶大開的豪宅,在這種時期絕不是常態。我依舊按下鈴,等着僕從迎我進門或提着掃帚要我滾出十里外。

        結果在我戰戰競競的等待中,竟然等來了前者。

        老人從不遠的厚門前緩緩踏出,向我招了招手。我不知怎的緊張起來,輕拍了拍身上沾滿塵埃或污跡的衣物,小跑步過去,把踏踏的腳步聲丟在身後,感受那漏出門外的難得暖意,進了那扇華貴厚重的門。

        多麼經典的轉折點啊。

        那時的我對自己即將得到的未來摯友毫無概念。現在也一樣,我對他的下一句話也毫無頭緒。

        「安東。我們都不是小孩了,」曾經的小少爺對我苦笑着搖了搖頭。坐在會客椅上的他看起來從容自在。「我不會走的。即使你出再多的錢,有再多的益處,我不會走的。你定然清楚原因。」那蒼白的臉上又咧開了我熟悉又陌生的笑容。

          戈雷塔。老管家在走廊上介紹小少爺作戈雷塔。我默念這個名字,是他下令打開那扇門,放我這無恥的人進來的。那位小少爺,獨坐在大宅中,父親意外離世,母親因遺產分配憤而再嫁⋯⋯他卻仍有善心,打算為別人再多做點好事麼?我在沉思中抬頭,直直撞入他天真好奇的笑容中。

           近乎在那一瞬間,我便無視他的過去,開始嫉妒他。

           我承認那到處閃着光的大宅,那些雕像、座飾是我妒忌的一小部分原因。但他的笑容令我不可置信。怎會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不含雜質?我不甘心於他仍像個小孩。難道是因為他出生便是富家子弟?定必是這原因。我理直氣壯,要於這裏帶走甚麼,至少要讓那小少爺皺起眉頭,知道何謂多餘的善意。罪惡感油然而生,我因恐懼為之顫抖,卻更因將獲得的興奮。

           他好心款待了我一頓晚餐,其豐盛程度甚至高於我整月見過與吃過的。我更肯定要偷走哪怕一件小銀器的想法,說服自己那對他的金山來說沒甚麼大不了的,又任另一小波罪惡感流過脊骨,我竟要讓善心人失去更多?

           我順走了金鑄的掛飾。我是個人渣。

           在之後雖感覺到冰涼的掛飾貼着胸口,我依舊流下冷汗。隨意應付了戈雷塔或老管家的幾個問題:經歷、年紀、親人、朋友⋯⋯沒甚麼特別的、我不清楚、沒有、沒有⋯⋯我急着離開,去兌那不屬於自己的這桶金。

           可惜他們似乎達成了共識。

           「嘿,安東。如果你願意,大可留在這裏。」

           我嚇壞了。

           不,這對我來說太過了。讓人進門?可以。請可憐人吃頓飯?勉強。但收留一個完全不相熟甚至不認識的過客?不、不、不,這完全不在我接受範圍內。我很大機會拔腿就跑,沿路尖叫這有兩個瘋子。

           我必定是着了魔,或者歸功於外面將開始下雪的跡象,我竟就那樣當着那雙藍眼,答應了。大概沒有人可以拒絕那湛藍的要求。

           也許現在的我可以。

           「不。戈雷!你再考慮清楚。」我緊皺眉頭,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皺着眉,衝口而出。「你的身體狀況自己清楚,那貴得要命的治療需要長期住於市區,莫非你的個人死活比不上這破大宅?即使是祖傳的?」聲量大到身旁的顧問差點在椅上跳起,明顯嚇了一跳。他也一樣,整個人向後縮了一下,但很快便從被嚇轉成微慍。我清楚他要說甚麼,我當然清楚。老管家的墓在這,他的一切,他的童年,所有的所有,都在這裏。

           他與我不是一類人。於是在那陽光如蜂蜜傾瀉入大宅的午後,我會扯着他奔過長廊,穿過庭院,到不遠的叢林中追着動物直至他們嚇得拔足狂奔,或在泥地大步踏過,在池中嬉水玩樂,直至兩邊的衣服已經髒到沒法不被管家嘲諷或無奈責罰的地步。而他會在雷雨天將瑟縮着的我從被窩拉出來,帶我到他父親的書房,輕聲告訴我或有趣或恐怖的故事,教我所有他知道的知識,不論是真確的或是謬論,我全盤接受。結果永遠是老管家在清晨發現我倆在書房地毯上睡得正香。

           我們跑遍了孤兒院,見過每一個流浪漢。他的善心依然在,連我也被帶動起來。

           我意識到他是我能再次享受童年的主因。

           一切轉變從他的病被發現開始。一次與我一起的外出,他意外受了點小傷,但血流不止。我慌張地找到管家,他的面色立刻煞白,跟我奔到少爺的所在地。之後他被帶走急救,突然大宅多了許多成年人東奔西跑,提着工具到處走或怒吼指揮。那是血友病、血友病。所有他們說的術語我都聽不懂,只有這個詞因提過太多次而記得住。我衝到書房翻開那本厚重的醫學用書:「⋯⋯由於患者血漿中缺乏某種凝血因子,所以患者的血管破裂後,血液較難凝結,因而流失更多的血。⋯⋯內出血嚴重得多。內出血一般發生在關節、組織和肌肉內部。當內臟出血或顱內出血發生時,常常危及生命。」我呆在當場。後來幾個人把我提出去,我不認識那些人,也不在乎。只在乎他會不會流血致死,我會不會又流落街頭。

           自責在等待間掩埋了我。總有聲音問我,為甚麼,那時做不到再快一點意識到情況嚴重,再快一點為他止血。甚至自嘲若他死去,我離凶手相去幾遠。

           他最終沒有死去,我也沒有再流落街頭。但在以後的生活中,一切正常得虛偽,又太小心翼翼。彷彿一切都是假象,只需他的一碰一磕,生活便如同以往哼着小調碎成一片片。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即使不自在,時間總負責產生安心的錯覺,直至⋯⋯

           「直至你參軍的那一天,」他咬牙切齒,「我仍以為你知道我重視的是甚麼。」我感覺心臟猛地向上一揪。我揮揮手,示意顧問到外面等我。「我參軍為的是你們!」我回撃。脫口而出的字句顯出我的激動,但他臉上流露出的失落及空洞令我瞬間冷靜,甚至開始讓情緒走向另一個極端,我很慌張,非常慌張。戈雷塔從未如此明確地表露他的情緒。我驚覺文件已經散落一地。

            強制徵兵。文件上印着最明顯的大字。戈雷塔沒法參軍,軍法和我都不允許,老管家早已入戶,差幾年才到上限年齡,只⋯⋯只差幾年。老管定早超壯年,該死的戰爭連老兵也不放過。我必須加入軍隊,必須加入。

            於是我踏出大門離開那天,快坐上裝滿人的軍車那天,戈雷塔疑惑而恐慌地拉着我:「你沒必要去。」他說:「你不是卡利弗茲家的人,安東!」我近乎沒出聲,看着他的眼睛:「卡利弗茲先生,你和我都不是小孩了。」然後我掙開他,又或他鬆開我,我昂首步向軍車。從未回頭。

            但眼神必定歉疚。

            聽聞老管家逝去,我沒回頭。聽聞他家財散盡,我亦沒回頭。我於軍中吃過苦,但越挫越勇,曾經流浪的經驗技巧被我重新運用,軍階步步晉升。我告訴自己,沒有回頭路,沒有回頭路。直至我退出軍隊,收獲了名利、權力,我也沒有回頭看哪怕一次。我以為自已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榮耀竟蒙住我的雙眼,我竟不清楚迎來的是利益的調情還是自傲帶來的槍決。

            現實終於逼我回頭,要我對上他的雙眼。我終於知道我還是感到悔疚,羞愧。我被自己按頭跪下,面對他,面對現實,面對⋯⋯自己。

            「一切都過去了。沒必要細説了,安東。成年人當心知肚明。」他近乎厭惡地閉上眼,跌坐在椅上。「走吧,安東。地不是你的,我的家人葬在這。大宅不屬於你,我從所有競爭者中保下它,自然不會賣給你。我的病是我的,不勞您多顧。你不是卡利弗茲家的人,從那時起就不是了。走吧,安東,你不是小孩,不用我親自趕你離開。」

              我走了。我曾經不是過客,但我現在是了。我把幼稚的委屈留在這裏,連同支票。

              我最後一次見他,隔着一面黑色的墓碑。那是雷雨天。雨水如薄紗蓋過墓碑,閃電倒映在純黑的表面,而我早已不怕雷聲。他甚至不是因病死的,而是被喝醉的司機駛車轆死的。但我心中的愧疚卻沒減少半分。碑上刻着底下的人曾是被愛的兄弟,我卻清楚他沒有任何血親。我跪下,在漫天兩水與閃電的交映中跪下。也許他是對的,我也是對的,大家都不是小孩了,不再是小孩了,但也未曾成為成年人啊。他死去了,我卻未因獲得他的一切有絲亳欣喜。我顫抖着在雨中哭了,不是孩童那種亳無顧忌的淚水,更不是成年人那種克制的低泣。我只是在哭。我把那金掛飾放在墓碑上,然後任由雨水把我和他吞噬。我以為已將一切還給他,沒想到他始終甚麼也沒收下。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