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饅頭 · 二十載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16/08/2020

二十載,既是衰老的過程,也是一生的長度。

饅頭

晨光的和煦穿透柳樹的枝葉,灑在我背上,教我從沈睡之中慢慢醒來。糟糕!這天不知怎地,醒來時竟然覺得全身骨骼、肌肉都在發出哀嚎,幾欲裂開。算了,還是繼續趴睡片刻吧。

現在的我也是百無聊賴:每天跟黃婆婆一起到美孚地鐵站A出口擺賣,偶爾有個模樣熟悉的女人來買小唐菜,拍拍我的頭再離開。接著,一對夫婦路過,女的向我投以好奇的目光,旋即轉過頭去,裝作很認真地聽老公說話,一邊輕輕皺著眉頭一邊陪笑。就這樣虛耗一天的光陰。然後晃眼間,周遭的溫度已悄然下降,越來越多人在巴士站候車,急不及待地擠上那輛44P回家。間中會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子停下來,凝視盛著白蘭花的透明包裝良久,精心挑選一包,才踏上石階返家,仿佛為他愛妻買花的舉動已經成為習慣。 

44P尾班車開出的同時,黃婆婆會彎下身子,徐徐拾起地蓆上賣剩的蔬果,將蔬果放進手推車的橫紋袋子中,再拿起地蓆的四角把它對摺。不久,婆婆便會喊一聲「饅頭」,示意我尾隨她回家。她的背影漸漸遠去,我竟然呆站在原地,怔怔不語。 

看來,這些日子以來,黃婆婆開始變老了。我心裏隱約察覺到,我自己也在踏上一生最後的旅程,為時剛好二十年,不多也不少。

言歸正傳,今天一覺醒來,身體就向我閃著消防車救災般的警號,催促我正視全身疼痛難當的事實。每每移動四肢的關節,一陣劇痛會蔓延至身體每一條血管;每每嘗試咀嚼食物,食品像極了磐石,牙齒則成了鈍鑿子,敲在堅固的石頭上,痛苦卻由鑿子承受。 

踏著歪歪斜斜的腳步,蹣跚跟著黃婆婆來到美孚站擺賣,趴著靜觀川流不息的人潮湧過。黃婆婆一有餘暇便會過來,輕輕來回來回地撫摸我背上的毛髮。我仰頭,默默望住婆婆的雙眼,似是而非地點點頭。正午時分,太陽明目張膽地散發著毒辣的光與熱,害我不得不伸出舌頭。黃婆婆大概以為我渴了,往盤子注滿涼水供我喝,再忙不迭地從橫紋袋子中拿出一盒 ——

欸?那不是我最愛的雞肉罐頭嗎?倏忽,我忘掉了所有的不適,雀躍不已地蹦上蹦下,圍繞著地鐵站蓋跑了足足三圈,才甘願在婆婆面前坐下,張開水汪汪的眼睛賣乖弄俏,暗地希望她快點讓我享用這頓佳餚。結果,我如願以償,吃到世上最可口美味的雞肉罐頭!

與此同時,我像是吃了特效止痛藥,身體恢復了原狀。我懶洋洋地側身躺在地上,沐浴在暖烘烘的午後陽光之下。偶然瞥見黃婆婆沒有生意,便跑到她身旁擺擺尾巴,期待她摸摸我的頭。渾噩間,前往44P巴士站候車的人多了,老頭今天也有來,買了一包白蘭花,離開時不忘向黃婆婆莞爾一笑,又跟我揮手道別。說畢,他便捧著清甜淡雅的花香,踏上歸家路,向老婆奉上愛情最為純潔的象徵。

也許是如林清玄所說,記憶的版圖經過洗滌、美化,像雨霧中的玫瑰,那一天的回憶總是格外美好。殊不知,二十年衰老的過程才剛剛開始。

——

那天無緣無故全身疼痛,後來卻不斷遇上這樣倒霉的情況,頻率還越來越高了。起初,不過是大約一個月一次的事,近來每天亦如是。無奈之下,我習慣了不再被陽光喚醒,而是在刺骨的疼痛之中醒來。這陣子更是不怎麼餓,總是不願吃飯。黃婆婆依舊整天買雞肉,敦促我:「吃多點啊,饅頭,吃多點」,可我看著盛滿玉米與雞肉的盤子,我只得裝模作樣吃兩口就飽了。婆婆一方面憂心我的健康,一方面煩惱菜檔的生意每況愈下,買菜的鄰里街坊愈少,每天剩下的菜便愈多。

這天清早,天色仍是一片魚肚白,我已經眼睜睜地看著黃婆婆。她蜷縮身子面向我,顯然在熟睡之中。記憶中的黃婆婆,無論收入多麼微薄,沈睡之時總是一臉祥和。今天的黃婆婆,卻是蹙著眉頭,看來真的好陌生。她的鼻孔隨著呼吸擴大、縮小,使我留意到兩道紋路自她的鼻翼延伸而下,恐怕她的臉部肌肉開始鬆弛了。 

過了這許多日子,旅程也走到尾聲了。有時候我不禁想:若果某天自己不在,黃婆婆會過得怎樣?不需天天牽著我這條大黃狗,她是否會好過一些? 不需絞盡腦汁喂我吃東西,她是否會自己吃飽一點、睡多一點? 

汽車的喇叭聲驟然響起,使我從白日夢中驚醒,頃刻之間回到現實。婆婆與我拖著緩緩的腳步,過了半响,終於來到美孚站。對了,美孚站在不久前進行翻新工程,在原本粉藍的紙皮石外牆,塗上一層的緋紅,變得格格不入。然而,周遭的人不以為意,日夜匆匆經過,對突如其來的變化絲毫不在意。原來,變化不一定要經過時間的洗禮,有些巨變更是在一夜之間殺你個措手不及,當你發現的時候,已是為時已晚,或是無能為力。

說起轉變,黃婆婆今天為我預備了一頓雞肉大餐。本以為罐頭雞肉能再一次發揮它的神奇功效,壓制體內正在迅速膨脹的疼痛之魔,然而,面對昔日令我垂延三尺的雞肉,我竟然沒有大快朵頤的衝動,硬著頭皮啃下一塊,只覺索然無味。是特效止痛藥失靈了?還是,我改變了? 

說起轉變,那個隔天來買白蘭花的老頭子,來的次數少了,有時兩個星期也不見他,難免擔憂他是否遭遇什麼不測。今天可幸運了,碰上他來買花,總算讓我放下心頭大石。唯一不變的是,他依樣喜歡站立在人流中,默默挑選一包白蘭花,有時更花上十分鐘才選好,離開前還是會留下一個微笑,向我揮一揮手,才踏上歸家的路途。 

說起轉變,黃婆婆披著街燈泛黃的燈光收拾攤檔的時候,我本來打著呵欠,驀地瞧見婆婆癱坐地上,揉右腳腳跟的同時,口中哼著小調。我躲在一角看她,被她發現了,於是她尷尬地笑著叫我過去,向我比劃:原來剛才她摔了一跤。已經踏進耳順之年的黃婆婆,以前怎麼會因為收起攤檔而受傷?以前她的動作雖然緩和,但平穩而小心。我無法抑制住眼眶中打滾的熱淚,只能任由它悄染滴在地上;我低下頭,感到頸椎位置苦不堪言,卻不能讓黃婆婆知道「饅頭哭了」,否則又要她擔憂了。 

隔天早上,耳邊響起黃婆婆叫我起床的呼喚,其實我在已在疼痛中醒來。這天一如既往,覺得全身骨骼、肌肉都在發出哀嚎,幾欲裂開。

跟隨黃婆婆走到美孚站擺賣的一段路,走過無數次,實際距離絲毫不變,但這二十年以來,感覺上路程變得越來越遙遠。我再沒閒情逸致環顧四周的景色,反正都是由一幢幢房子堆砌而成的森林,況且切膚的苦痛已侵蝕了我的腦海,無法躲避。回想過去二十年日益嚴重的疼痛感,或許我是患上了什麼病。事到如今,我反倒覺得不太要緊吧。

我今天變得分外粘人,強忍著疼痛,貼在黃婆婆的腳邊不放。儘管走每一步路,都跟踩在刀尖上的人魚公主無異,我卻是不願離開分寸,仿佛一離開了就會失去婆婆,仿佛一離開這趟為期二十年的旅程就會終結。同時,我也幻想明天不在婆婆身旁,她不需再擔心我,睡覺的時候,是否會放鬆她那緊蹙的眉頭呢?

後來,有幾個穿著軍綠色制服的哥哥過來找黃婆婆,還要出示證件,看來不是買菜的。婆婆示意他們退後兩步,才在我耳邊說了一番話,令我陷入沉思。 

「。。。」

周遭的喧囂被按下了靜音。我思索良久,想讓黃婆婆過得好一點,吃得飽一點,睡得多一點,那就從離開我這個負擔開始吧。我終於做好決定,不敢回頭,背著黃婆婆、朝著哥哥們走去,背著世間煉獄的苦痛、朝著極樂境界的安逸走去,背著往昔,朝著二十年旅程的目的地走去。因為那裡有無垠的蒼穹,有相互交織的淡紫與橙紅雲霞,有鬆軟的棉花糖雲朵供我躺著安睡,有 ——

 

黃婆婆

這天,有三個穿著制服的男孩跑來對我說:「婆婆,我們接到訊息,說你的狗好像不能支撐多久了。我是政府漁護署的職員,專門照顧這些小動物,你願意把牠交給我們代為照顧嗎?以後的步驟我們會一手包辦,請婆婆放心。」 

我何嘗不知道他們的真正目的?二十年前,我第一天來到美孚站擺攤賣菜。初來乍到,忽然碰上穿著軍綠制服的人,準備的要把饅頭抓走,拿去人道毀滅。我見饅頭還是初生小狗,模樣可憐,於是急忙上前冒認是饅頭的主人。如今遇上同樣的制服,饅頭卻是日漸衰老,長期受惡疾纏身,痛不欲生。我想,如果讓牠先走一步,或許能減輕牠的痛苦吧? 

但是,我無法說服自己作出這樣的決定。 

我用雙手撫摸饅頭的臉龐,對著牠的眼睛問到:「饅頭,黃婆婆二十年以來,與你相依為命。。。婆婆知道你近來過得不舒服,婆婆想問,你想繼續留在我身旁嗎?如果你想脫離苦痛的話,你就跟那位哥哥。。。那位哥哥走吧。」

平日的饅頭總會趴下身子,一動不動,任由灰黃的毛髮散落地上。今天,牠反而轉身離開了。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什麼。腸斷的感覺襲來,我的心也在淌淚。我不由自主的坐在地上,凝望饅頭微微擺動的尾巴遠去,仿佛更我道別。我甚至希望牠轉頭看我一眼。牠沒有回頭。矛盾的是,我的心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平靜如波瀾不驚的湖水。

其實,這四、五年,也就相當於牠最後的二十年左右,每天也是新一輪痛苦的開始。衰老,大概是是人狗的共通命運吧。賣菜的時候,轉身過去瞧見饅頭低垂的眼簾,可想而知牠有多麼疲倦、困苦。五年前的那天,餵牠吃雞肉罐頭尚能讓牠免於受苦,漸漸地,連雞肉罐頭也失去了效用。饅頭整天食慾不振,我看在眼裡實在心如刀絞,因為我深諳自己沒有能力讓牠看醫生,與牠過得一天就是一天。

在我和饅頭相依為命的日子中,於我來說是二十年,牠卻奉上了一生陪伴我這個潦倒的老婆婆。要說當中的轉變,饅頭以前還是充滿稚氣的小狗,每天汪汪叫到處跑,結果走到今天,牠總是沈默不語,整天趴在地上睡覺。賣菜的生意也淡了,連以前天天來買菜、摸摸饅頭的梅姐,這幾年再也沒來了。今天才迎來的改變,卻是迅速的、劇烈的、使人無法適應的:二十年來天天與饅頭共度時光,霎眼間,牠就不在了。原來變化不一定要經過時間的洗禮,有些巨變更是在一夜之間殺你個措手不及。當我發現的時候,已是為時已晚,又是無能為力。

二十年的時間,轉變太多太多了,真的不能一一枚舉。反倒是二十年來不變的事物,才顯得彌足珍貴。

二十年以來,老頭子一直來買白蘭花。儘管我知道他的愛妻早已在幾年前過世,老頭仍然堅持每隔一陣子就過來挑選一包白蘭花,一來是習慣,二來是對妻子不變亦不滅的愛。原來有些東西,不會因為時光變遷,而產生絲毫的改變。

二十年以來,我對饅頭,以及饅頭對我,始終如一:日復日到美孚擺賣,風雨不改,附近的街坊應該認得我們吧。

二十載的時間,不長不短,對你是衰老的過程,於我卻是陪伴你一生的緣分。饅頭,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在我身邊的二十年。這樣,便已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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