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一個下雨天

作者: Jasmine Yau 最後更新: 09/08/2020

隔着玻璃,凝視着躺臥在病床上的父親--他的呼吸愈來愈虛弱。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早已弄濕了我的襯衣--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人。時鐘滴答滴答地響着,於我心房上狠狠地敲下幾棒,內心的愧疚和不捨互相纏繞,使我無地自容,像天塌下來一樣。「嗶…嗶…嗶」父親的心電圖…只剩下一條直線。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我知道:父親要永遠離開我了。「對不起!」一股力量突然從心底湧現,我隔着玻璃,用顫抖的聲音,聲撕力竭地吶喊着。二零零三年,這一個下雨天,使我和父親永久陰陽相隔。我亦知道,是時候,從紙醉金迷的世界清醒過來。


我於單親家庭長大,母親在我年幼時便離開了,剩下我和父親相依為命。雄鷹翱翔,是因為大鷹精心的呵護。如今,我這隻小鷹能茁壯成長,是因為他用心的培育。我時時告訴自己一定要報答父親,決不辜負他的愛。


長大後,我為了給予父親無憂無慮的生活,擔任了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雖然父親的生活質素比以前舒適多,我卻被愈加龐大的工作量煩擾着,與父親關係愈來愈疏遠。居住在同一屋簷下,關係卻猶如陌生人,幾乎半年沒有一起同枱吃飯。生活在此時代的香港人,只管在剛掘起的東方明珠中努力賺錢,努力拼搏,努力奮鬥。他們卻沒發覺,他們在無形中,漸漸忽略了家人,漸漸忽略了生活,漸漸忽略了夢想--直至二零零三年的春天,一個帶走了二百九十九位香港人的春天。


而我的父親,是其中一位。


春天,應是萬象更新的象徵。二零零三年,這片香江,卻被烏雲重重包圍着,把人抑壓得喘不過氣來。非典型肺炎在社區大肆蔓延,許多人受到感染,更有醫護人員因此喪命。市民人心惶惶,經濟一落千丈,天空亦彷彿為這城市哭泣着。而那一個悲傷的雨天,使我畢生難忘。


疫情來勢洶洶,但並沒有阻礙我上班的決心。這天清晨,我一邊整理領帶,一邊步行上班去。街上剎那變得人煙稀少,空氣瀰漫着家家戶戶「煲醋」的味道,四周只剩下救護車的汽笛聲,使我心裏發麻。仰望天空,墨色的濃雲擠壓著天空,掩去了剛剛的滿眼猩紅,沉重得彷彿要墜下。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天邊,「轟隆」一聲,雷聲響徹雲霄。接著,一場滂沱大雨開始了。先是幾滴細微的雨水,接著雨就變大、變密了,彷彿是從天上流下來的瀑布,氣勢磅礴。我連忙躲進簷篷下避雨。「鈴鈴鈴…」我的舊式手提電話響起了,電話那邊傳來了一把熟悉的聲音。


「兒子,不好意思,阻礙你工作了。我好像有點暈眩…額頭很…很熾熱…」話音剛落,電話那頭便傳來了「嘭」的一聲。


「父親!」我驚慌失措地大叫。


我慌忙地致電消防緊急熱線和鄰居周先生,請求他幫忙看看父親情況。醫院離我所在地不遠,我二話不說,便在滂沱大雨中奔跑起來。我的焦慮和擔心似乎沒有打動風雨,雨毫不留情地刺痛我的臉頰,逆風使勁地減慢我的步伐。與父親曾經的點點滴滴,在我腦海中不斷浮現。我的雙眸被雨水打濕,一點一點模糊起來…朦朧之中,我彷彿看見了父親的影子--他也正在雨中奔跑着,抱着只有兩歲,正在發燒的我。我用力地眨眨眼,又看見了父親的影子,他正細心地為我整理好棗紅色的領帶。我的思緒瞬間回到首次上班那天,依稀記得,他用欣慰的笑容告訴我,要用心工作,成為出色的人。「轟隆!」一陣雷聲把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轉眼間,我已到達醫院。


一輛救護車亦同時到達,車上的醫護人員把病床推下車。「父親!」我連忙跑至病床旁邊。「先生,不好意思!病人懷疑感染了非典型肺炎,請勿近距離接觸他!」一名穿着完整保護服,佩戴手套和口罩的醫生對我說。躺臥在病床上的父親,緊閉着雙眼,臉色蒼白,佩戴着氧氣筒。「非典型肺炎?怎麼父親…」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目瞪口呆。同一時間,醫護人員迅速地將父親送進隔離病房,為他進行搶救。


半小時後,醫生告訴我:原來父親前天起已開始發燒,卻沒及時求醫。現在他仍處於昏迷狀態,能否甦醒,就聽天由命了。無奈地,年老的父親還是未能捱過難關。「怎麼前天,我沒留意到父親發燒!」我開始質問自己,也自責起來了。若我能提早發現,父親就不會暈倒家中;若我能多花時間陪伴父親,今天我不會造成這麽多遺憾。


外面的雨仍淅瀝淅瀝地下着,再一次告訴我人命的脆弱,生命的無常,時光的冷酷。正正因此,要學懂珍惜,不要造成不可彌補的遺憾,更不要待失去了,才後悔沒及時珍惜。我給予了父親更舒適的生活,卻忽略了對他的陪伴和關懷。我一直把物質生活看得過份重要,活於紙醉金迷的世界,回想起,根本與我初衷背道而馳。其實作為父母,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故然欣慰。但他們更希望的是,子女能陪伴自己,直至餘生結束,生命韻落。


二零零三年的春天,一個難忘的下雨天,我失去了至親,亦終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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