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枷鎖

系列: 禁忌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04/12/2019

 被太多枷鎖束搏的自由,並不是自由。可是,一個完全沒有枷鎖的自由,還算是自由嗎?當然,一個被強權控制的社會,處處受限制、受監控的生活,一點也不自由。可是,當世界再沒有規則,再沒有法律,再沒有道德等等的枷鎖去束縛人類,世界還會有秩序嗎?還會有和平嗎?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枯木朽壞,萎葉沒埋。黑色的細小輪廓在地平線出現,步履蹣跚地接近。在明亮的月光下,這位與風中殘燭的老人,抱着一個脆弱的小生命。腳下的草鞋走得破破爛爛,手臂和大腿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痕。這個傷痕纍累但堅強的生命,帶着手上脆弱的小生命,一步一步地向前顛疲着,走向山丘上簡陋的小木舍。

        木門嘎然開啟,一個中年女子走了出來。他臉色蒼白,目瞪口呆地望着這個血跡斑斑的老人。

      「叔父!你怎麼……」他捂住了口,雙眼激動地流淚。生命中的這瞬間,本應還是遙不可及。不料,這一瞬間,就在現在發生了。「你……還未死嗎?我在作夢嗎?」

      「是啊,文鳳,我還未死……不過也就快了。」老人氣若游絲地說,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淚光中,老人再次記起那個慘絕人寰的場面,慢慢地將自己的悲慘故事娓娓道來。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正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時期。嚴文鳳的父親嚴磊山乃是清華大學生物學教授。文革之前,一家人相安無事,生活穩定。然而,一場前所未有的恐怖人道災難,忽然展開了。全國無數青年被毛澤東強行徵用,以「破四舊,立四新」的名義肆意妄為。批鬥師長父母,毁壞聖廟古蹟,德高望重的學者全因被冠上「反動」標籤而動輒得咎,和殺人放火姦淫虜掠的惡棍無異。只不過,是多了一個堂而皇之,但子虛烏有的賦予名義。被蒙蔽的人們,竟妄想要去摒棄歷史留下的先秦諸子學説、破壞一切文化遺產,擺脫以往的道德、思想和文化枷鎖。結果,這個「完美的新理想國度」,在沒有任何道德、法律和價值觀等去束縛人們的思想和行為下,人們變得為所欲為,喪失理智。就像世界末日即將發生之前,在生命結束之際尚未發洩的瘋狂和慾望,一時間如洪水般決堤。

        在全國陷入革命的狂熱之際,嚴磊山為了避免因自己被批鬥而讓畢生的研究成果毁於一旦,決定將成果交付於嚴文鳳,讓他逃往他方,自己則和有孕在身的妹妹嚴文楓留在家鄉。果然,一如所料,陷入瘋狂的紅衛兵攻到他的家鄉,肆意將大批無辜的「反動人士」批鬥、抄家、迫害。村子內,烽火四起,血流成河。「清掃」的工作焚膏繼晷地進行,喪心病狂的慘叫聲和狂笑聲無處不在。原本嚴氏一家的證據早已被文鳳帶走,本應能順利在文革浩劫後生還。然而,文楓的丈夫竟是紅衛兵臥底,所以經他告密後嚴氏一家面臨批鬥至死的危機。

        被押送的嚴磊山,神情肅穆,一步一步地早上死亡的審訊台。這次的批鬥大會有數千名紅衛兵參加,比以往的批鬥大會更熱烈。只因嚴磊山身為一位不妥協、不退縮、不絕望、不投降的頑固學者,最有被折磨、被凌辱的價值。

       「嚴磊山,如果你好歹還算是一個聰明的學者,就給我老實地回答以下的問題!你,是不是在今年二月二十六日,向你的學生講授了「民胞物與」的概念?」台下的董啟龍,文楓的丈夫,嚴厲地指責着台上的嚴磊山。

     「沒錯,我向學生講授了「民胞物與」的概念。不過,雖然「民胞物與」等這種先人的思想,的確會有需要去補苴罅漏的地方。不過,前人的思想還是有值得學習之處……」

        「放肆!「民胞物與」身為舊時代的腐朽思想,是必須要捨棄的!」董啟龍大聲吶喊,使整個會場都起哄起來,氣氛開始熱烈。「嚴磊山,既然你如此有勇無謀,那我就再問你。你,是不是私藏了外國的生物學學術文章,而且正準備將於五月二日的講課上教授學生這些知識?」

        「沒錯,我即將教授的是西方生物交配的研究。自古以來,人類就已經開始將不同的植物互相配種,以提高生產力和生命力。根據現在的人口上升趨勢,為了應付未來人口膨脹衍生的糧食危機,改良動物的研究絕對是必須的……」

        「嚴磊山,你這個下流,無恥的反動學者!你的學術文章一直都因為內容佶屈聱牙而為人垢病,名聲本來已經不好。現在,你竟然還要秉持西方的社會主義思想和學說,背叛我們偉大的祖國!」董啟龍以正嚴詞,大聲地說出他的罪行。台下的紅衛兵響應董啟龍的發言,大升高呼口號:

     「打倒反動學術權威嚴磊山!」

     「打倒一切反動學術權威!」    

     「打倒一切反動學說!」……     

        台下的紅衛兵歇斯底里地呼喊着,爆發出一波又一波的口號聲和辱罵聲。在台上的兩名他曾經的學生,用荊棘條狠狠地抽打他虛弱的身軀。一下又一下,血痕一條又一條。生命垂危的嚴磊山,默默地忍受着全世界的指責和辱罵,等待着最後的時刻。   

      「嚴磊山,我給你最後一次警告,趕快去認罪吧,這樣至少你的家人可以得救!你是否承認你所秉持的西方腐敗觀念是錯誤的,而且自己願意誓死追隨毛澤東?還有,你的女兒嚴文鳳在哪裏?」  

      「我拒絕承認我所秉持的思想和觀念是錯誤的,而且我也絕不會追隨毛澤東。」嚴磊山爽快又平靜地說了出來。「我由始至終都認為,人們絕對需要道德和思想等的枷鎖去約束人們的行為。沒有枷鎖的自由,就像你們一樣,只會給世界帶來災難!最後,我知道嚴文鳳的行蹤。但基於他的人身安全可能會因此受威脅為理由,我拒絕透露他的行蹤。」這位堅強不屈的學者,直到最後一刻,仍希望能使紅衛兵清醒過來,回心轉意。他用他的一生,義無反顧地,向他的理想致敬。

        台下忽然一片寂靜,氣氛變得異常恐怖,哪怕一聲呼吸聲都會使這個短暫的平衡瞬間崩潰。死寂過後,董啟龍大聲宣佈:「嚴磊山,看來你這個罪該萬死的叛國賊,看來是連你家人的性命都放棄了。那好吧,我就成全你,將你就地正法,並且誅殺你全家吧!」

        台下的呼喊聲再次爆發,氣氛前所未有地高漲和激昂。瘋狂的紅衛兵拿着手中的石頭,擲向這位向理想致敬的不朽學者。嚴磊山的身軀在石雨中,溫柔地左搖右擺,毫無掙扎,也沒有伸手去擋。染紅的石頭落在台上,血染的黃昏也一起默哀。他,選擇一個最自然,最簡單的方式,迎接他的死亡。直到最後一刻,他的頭,始終沒有垂下。

        批鬥大會結束後,紅衛兵立即搜尋嚴磊山的家人,去追殺他們。此時,一個新的生命,藉着嚴文楓的身體誕生了。牠,是動物交配的結晶,生物學的一大里程碑。嚴文楓已經精力耗盡,失血過多。他知道,就算紅衛兵沒有來,自己也必死無疑。臨終前,他托付叔父嚴磊海,把父親的生物學結晶,交給在八十多公里外隱居的姐姐嚴文鳳。在腥風血雨中,嚴氏一家逃離家鄉。可惜,在途中,嚴文楓和他的母親都不幸地被紅衛兵捉住,並被毒打致死。嚴磊海孤身一人拿着哥哥畢生的學術結晶,狂奔了一日一夜,直到後天晚上才到她家。

        文鳳聽完,再次激動落淚。身為父親的女兒和學生,她自小就被父親教導。自從他上完父親「民胞物與」的一課,他就趁早帶着父親的學術研究離開,天天都禱告着父親可以平安無事。然而,該來的總是會來,該發生的總是會發生。不但他的父親,連母親和妹妹都被妹夫害死。現在,連叔父也奄奄一息了…… 

      「文鳳,叔叔快不行了。聽着,你一定要延續你父親偉大的研究,絕不能讓他白白犧牲!這個小生命,也一併送給你,希望可以幫助你的研究……」嚴磊海氣若游絲地說。在明亮的月光下,這位老人即將和花朵一樣馬上枯萎。文鳳平靜地凝望着自己將死的叔父,將他最後的話銘記於心。

      「文鳳,記住了……」嚴磊海說畢,身子一晃,死在文鳳的懷裏。

        文鳳看着死去的叔父,心裏百感交集。一方面因為他家人的死而感到傷心,另一方面也因為人類的愚蠢而感到絕望。他忽然想到,人類的道德枷鎖,看似牢不可破。可是,一場革命就輕易地破開了,所以這些枷鎖其實根本就是不堪一擊。這樣的枷鎖,根本就沒有意義。真正的枷鎖,其實是在於生命和生命之間。人類儘管在偉大,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地球數十億年歷史中,短暫出現的一個物種而已。正因為每個生命都被禁忌的枷鎖捆綁着,物種之間難以交配,才有強弱之分,捕食者與獵物之分。真正能達致永恆和平,只有讓所有物種互相交配,融合成為一個完美的生命,回歸起源,打破禁忌的枷鎖,才能實現絕對的和諧,以及一個完美的世界。

        嚴文鳳走入房間,撕破自己的出生紙和身分證,拋棄過去陳舊的身份。從今以後,他不再向人提起往事,也不再自稱嚴文鳳。他,給自己起了一個新名字:嚴尹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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