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眼鏡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07/10/2019

從小就不喜歡眼鏡。

家裏的人都戴著眼鏡,雙眸注視著熒屏、電視、書本,看不到在身側默默觀察的我。細看之下,原來有金屬框、塑膠框,有銀色、有黑色。她的眼鏡上兩片相連的鏡片厚重得很,由玻璃所打造而成。橢圓形的兩個圈圈常被一塊藍色絨布擦得無比光亮,從側面看去,一個個年輪似的物體正彰顯著眼球的長度。細長反光的眼鏡臂由幾口螺絲連接著,肆意地攀附在她的臉上。挂鈎更變本加厲,扣在她耳後,像那些甩也甩不掉的包袱。

那時的我,常常趁她在午後小睡的一段閑暇,輕手輕腳地爬到床上,再放慢動作,屏住呼吸,只爲了脫下她臉上仍未卸下的擔子。緩緩將手伸去,不見眉毛跳動、不聽口中發出喃喃,就立刻爲她拿下眼鏡。原本嚴肅、板著的面容突然變得溫柔。佈著零星淡斑的兩頰又回復了應有但被遮蓋的紅。鼻樑挺拔、眼睛彎彎,這是我難得一見的。小時的我比現在更膽怯,只會從旁看,不敢再亂動。鼻樑側印著兩個紅痕,在一副柔和的臉上極爲突出。那可恨的眼鏡!我把它放到旁邊的梳妝桌上,免得她醒來又再發出擔心的驚呼。她常對模糊不清感到惶恐,怕自己一起來,看不清眼前事物。她追求絕對清晰、完美準確,不可能迷失。眼鏡如同她的保護罩、盾牌,把我這個至親女兒格在她之外。

她不時走到我的書桌前,拿起我剛完成的作業,習慣性地托一托眼鏡,對其品頭論足。那種靜默讓我無所適從。我深知等著我的是她對我的劣作一如既往的指責。書桌前的窗映出她的模樣。嘴唇抿起,眉頭緊鎖,像兩座高山之間的山谷,深陷進去。她的雙目通過鏡片光綫的反射,清楚無誤地看到我每一處無傷大雅的瑕疵。

「你就是這樣,從不進步。」她伸出手,把每處問題都指出。鏡片在她額上反光,她再托托臉上的武器,飛快地向我掃射。我每次也欲辯無言,不知該如何面對自身上被無比放大的創口。

可能是這樣,我才特別想見她偶爾溫婉的面容。朋友問青春期的我爲何從不反抗,我想,我已習慣並安於這種安逸。似斯哥摩爾症候群,只不過無罪惡、無醜惡,只有些微扭曲的愛。

我隨身的袋子從護脊書包變成黑色手提包,從中抽出一串大門鑰匙,慢慢地推開那一扇因面壁思過產生而革命友誼的舊木門。久違、但熟悉的觸感一下將我拉回現實。一室安靜,除了洗衣機在廚房載滿衣服滾動,發出快投降的低鳴。房門開著。我脫下細高跟赤腳直直地走進去,眼鏡爲何十年如一日,照樣停駐在臉上呢?

眼鏡又一次從嚴肅的她之上脫下,這一次,她的淡斑不再淡,成了暗沉的形狀。本光滑的皮膚原來已佈滿皺紋,彎彎曲曲形成軌道般的深痕。屬於她的一頭烏髮露出絲絲花白,兩鬢灰白,未經染料修飾。鼻側的紅印仍未散去,留下的痕跡更比以往更甚。我無以言喻那一刻的内心觸動。她梳妝桌上的瓶瓶罐罐漸漸變多,每過一年,又有新的。我漸發出如小鹿般的哽咽,唯有埋頭進被堆中,似幼年般再屏住呼吸。我走下床,坐在床沿爲她拭擦眼鏡。近年她不再托起它上鼻樑,而是一甩右手把它脫下,配合那無法再收窄眼周肌肉的眼睛。注視近物時她只能把安全感放下,迎接時日帶給她的傷害。再沒有清晰、絕對、明確,只剩下一個遲暮的感嘆。

眼鏡在我手上由一件龐然大物變得小巧。那熟悉的眼鏡臂外表仍閃爍著銀光,隨太陽反射光芒。鏡片上的年輪一圈又一圈,卻不曾增加。重量無異、框框無異,可當我用抽屜裏摺叠整齊的藍絨布拭擦時,多了一份務必要把它鏡片上的灰塵全部掃清,一份莫名的責任感。我想把年輪抹掉,仿佛那樣就能抹去時間、抹停年月。打從心底裏我盼著那副如鷹般銳利的眼眸重現,恢復應有的神采。她卻比過往寬容,使我不再見到那嚴厲的面孔。

眼睛是心靈之窗。她終於在遲暮之時舍下那道心房,不把我隔絕於千里之外。但我卻無比懷念那位托著眼鏡,有力量對我置以嚴詞的她。

我放下一再拭擦而光亮的眼鏡,輕柔地放回梳妝桌上。再為仍在熟睡中的她拉起被角,蓋住她露出的那雙粗糙、青筋滿佈的手。我到廚房倒了一杯暖水,和她的藥盒一起放在床頭。想了想,還是將她那副銀色眼鏡放回抽屜的盒中。畢竟,她已再不會回憶到、也不會用到那副只屬於她的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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