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31/08/2019
那時候,我每天都倚靠着陽台上的欄杆,默默數算在藍天上悠然飄過的雲朵,期待黃昏的來臨。當餘暉徐徐地從窗縫照進房間,祖母便會把屋外的棉被逐一收進屋內,看到我在陽台邊興奮卻帶點急燥的樣子,總會笑得合不攏嘴,和藹可親地說:「你從一數到十百祖父便回來了。」才數到一半,清脆悅耳的門鈴「叮零零」地響起,打破了一整天的沉默—祖父回來了。等不及洗手、更衣,便用強壯的臂彎把我抱起,攤坐在旁的木椅上,同看一份《明報》。祖父純熟地揭開報紙,「一心,替爺爺拿『鏡子』—」我的任務便是從細小卻有條不紊的書房中尋覓「鏡子」的蹤影。

做工精巧的長木柄盛托着晶瑩剔透的小圓鏡,還圍上了紫紅色的華麗花邊,在暖和的彩霞下閃爍發亮。我小心翼翼地把這件寶物交給袓父,好讓他利用它征服報紙上每個縱橫交錯的生字。放大鏡變成了一部字典,透明的玻璃面上出現一點、一橫、一撇,結合成很多我未曾見過的字—「鬱」、「鹽」、「攀」⋯⋯,都是這部「字典」教我的。祖父粗糙的手緊握我嬌嫩的小手,把放大鏡平放在國際專欄上,放大鏡又彷佛變成了電視—戰爭衝突、交通意外、政治選舉、天然災害的場面都展現眼前,讓我認識和平的可貴、培養對時事新聞的關心。不知不覺間,放大鏡挪移到副刊上,講故事時間又到了,祖父祖母「齊心協力」要哄我開心,一人當孫悟空、一人打扮成鐵扇公主,以話劇的形色繪聲繪色地把孫悟空過火燄山的故事演譯了一遍。祖父邊唸報紙,邊惟妙惟肖模仿角式的呼叫聲,既風趣又誇張地做出千奇百怪的動作,帶我到紙張中的童話世界中尋覓寶藏,翱翔於天空中眺望陸地的盡頭。我陶醉在故事的世界裏,全神貫注地聆聽,良久才發現祖父正對着我笑逐顏開了。
「打勾勾,爺爺嫲嫲每天都要講故事!」
太陽像被罩上橘紅色的燈罩,放射出柔和的光線,烘托出一家人的溫暖。
時光總是在人把幸福當成理所當然之際,躡手躡腳地溜走,更無情地把祖母帶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隨著大家埋首處理祖母的身後事、舉行喪禮記念祖母,時鐘仍在毫不留情地「迪、答、迪、答」,仿佛欲以刺耳的響聲填滿寂寞的年日。虛弱的殘陽從佈滿銹跡的窗框探頭進來,卻只能挽留灰黑色的報紙、失去光澤的放大鏡和老人孤單的背影。
不驚不覺已是這時候,我早已放下充滿稚氣的書包,換上黑白襯衫踏足社會。我在大雨滂沱中狼狽不堪地離開公司,由尖沙咀貿易中心長途跋涉來到元朗,為的只是跟祖父吃一頓晚飯。一路上,我難忍心中的煩躁,還是像個不懂事的孩子般向父母抱怨。「他自己到九龍找我們不行的嗎?從來不會遷就我們,這一來一回浪費我們兩個小時⋯⋯」
「爺爺八十九歲了。」
千里迢迢來到元朗,再走了兩層唐樓的樓梯,才到達祖父的住處。打開破舊的木門,門鈴又叮噹作響。棗紅色的圓桌孤單地立在飯廳中間,長木椅䫋唐地靠在窗邊。「一心,你終於來了,爺爺看到你,不知有多高興!」祥的面孔帶著溫暖的笑容,令我不再對這離開多年的家感到陌生。但聲線的沙啞和步履蹣跚的動作,使我驚覺時間的轉瞬即逝。一家人圍坐在小圓桌上吃盆菜,爸爸清了清嗓子:「爸,醫生說你得了白內障,要在半個月內做手術,我巳替你預約—」「什麼?別浪費錢⋯⋯怎麼不先告訴我?」「爸,這是必要的,不然會惡化。」「你們倆就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就說不要管我了,有錢就留給一心,這沒用的老眼睛有什麼好醫的⋯⋯」媽媽最終抑壓不住情緒,啪的一聲把筷子扔在桌上,挑破了片刻的靜謐,然後離開這個「家」,爸爸皺了皺眉頭,亦跑出屋外找媽媽。面對這場風波,我卻只能凝視眼前兩個空座位,任由一股不能言喻的難受湧上心頭。「一心,沒事⋯⋯乖⋯⋯吃飯⋯⋯」。我二話不說便伸手攙扶祖父到書房休息,「爺爺,您先坐着,我替你倒杯開水,努力回想今天所發生的一切。
「砰!」一陣子一兒的聲音從書房傳來,我還緊張萬分的跑到書房,把門打開,便看到一把殘舊的放大鏡摔倒在地上,玻璃碎成了一百、一千、一萬片。我凝視祖父不停顫抖的右手,淚珠一顆顆的從他眼眶裏湧流下來,我從未見過向來堅強的祖父落涙,簌簌而下的眼涙彷佛一面鏡子,讓我看到一位長輩對家庭的犧牲,一個老人對家人的想念,一個曾經熟於這個家的故事。「破了⋯⋯破了,回不去了⋯⋯」祖父蒼白的面孔流露着絲絲哀傷。就在這一瞬間,爺爺熟悉的聲音在我耳畔回響,從前溫馨的小故事又重現眼前⋯⋯是時間無情地搶奪了祖父的幸福嗎?還是我的不聞不問、漠不關心?
我緊緊摟著祖父,握著他乏力的手,「不要緊,我來唸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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