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回憶何紫的书

作者: 問號 最後更新: 19/05/2025
現在回憶起何紫先生的書,情節在記憶中已经很模糊了。他筆下的人物總是普通,身上穿着的盡是普通的衣裳,心里憋着的盡是普通的煩悶,因此大概是不像超級英雄電影一般有記憶點的。于是情節像隔夜的寡淡的水,流過杯壁和洗手池,消失在漏斗的淺淺漩涡里,只有那時的感觸留在心上。

我第一次读何紫的書,是在小學六年級。那是我轉到新學校的第三年,我依然只和最开始认識的寥寥幾個同學說話,除此之外的社交少到家人和老師都有些擔心。我最喜歡的還是教室角落裡的圖書架,雖然擺著的多是從低年級教室拿上來的科普雜志,但是基本長篇小說夾在裡面就顯得尤為珍貴了。當時書架上面一共有三本何紫的短篇小說集,我竟然記不起任何一本的書名了。

現在我只能記起一些零星的碎片了。有一篇故事叫《快樂的童年》,大致就是講,因為父母教育觀念不當,主角常常被體罰,也目睹過別的孩子被虐待,卻要違心地寫一篇作文叫《快樂的童年》。還有一個故事,前因後果我已經忘了,只記得因為一些原因,主角一家住在停了電的唐樓里,靠街對面的霓虹廣告燈牌刺眼的綠光照明。記憶里最完整的一篇是《語文課》,講的是主角一家要移民馬來西亞,從前不愛學習中文的主角才終於在老師的幫助下好好學習,並下定決心在移民後繼續學習祖國的文字。

讀何紫的文字就像瀏覽社交媒體一樣,腦子很容易地沉進去,然後任由文字漫遊著帶我到上世紀的香港的各個角落,偶爾停下來和在陽光下玩耍的同齡人聊聊天,扯到地北天南的趣事,又落回今早在家裡的飯桌旁吃了兩個荷包蛋。現在回想起來,記不得什麼情節,只記得教室門外吹進的裹著熱氣的風卷動紙張,和課間走廊上的喧鬧聲和腳步聲混在一起,我抬頭望向窗外卻只看到一片晃眼的光——陽光像密不透風的藤蔓和苔蘚,爬滿了墻和地面。

何紫的故事也總給我烈日灼人的感覺。大概是因為他很少寫雨天,文筆又樸實,質樸的文字最容易令我想到兩樣事物,一是黃土地和秧苗,二是碧藍的天上燃燒著的太陽。生活在抬眼只見一排高樓上密密麻麻的窗戶的城市裡,黃土地和秧苗離我太遠了,但不知為什麼,同樣是寫最平凡的日子,作家們寫農村總是毫無文字的修飾,寫城市生活卻恨不得窮盡所有辭藻,力求收穫一種“潮濕感”、“壓迫感”,最終圖窮匕見——原來都只是為了鋪墊主角那驚艷的容貌、華貴的出身,和驚世駭俗的愛恨情仇(不外乎在雨天相遇在雨天分離在雨天擁抱在雨天奔跑)——經過他們的添油加醋,高樓大廈好像也變得陌生了。但是不管在泥地里還是柏油馬路上,我們抬起頭就能望到太陽。

讀書時被感動是常有的事,只是我根本記不起當時到底有沒有掉過一兩滴眼淚了。我想起讀何紫的書而感動的時刻感受到的不是鼻尖的酸澀,而是一陣恍惚的暈眩。那時我放學後如果不搭校車,就要走一段長長的路去地鐵站,一路上沒有紅綠燈和人行天橋,行人也少,有時好久都遇不到一個。周圍的住宅都特別低矮,且離人行道極遠,我抬頭四顧,能看到的只有被圍在生鏽的白色鐵欄杆和鐵絲網裡的雜草,甚至沒有高一點的樹木。於是每年的夏季就難熬了,灼熱的陽光好像一萬根繡花針扎在皮膚上,人也漸漸沒有四處張望的力氣,只能低下頭,馱著身後的背包,盯著視野裡的紅磚路,看它和我的頭一樣漸漸開始搖擺、晃蕩,陽光反射在鐵絲網和欄桿上,在我眼底劃出一道道閃著熒光的白色痕跡。我不知什麼時候地鐵站的標志才能出現在視線裡,讓人頭暈目眩的紅磚路好像永遠沒有一個盡頭。這就是我讀何紫的書時被觸動的感覺。何紫的書裡的人物,他們生活裡的苦痛好像也是這樣,像夏天的陽光一樣無害、平常,卻是焚燒著、烹煮著人,最可惡的是,每篇故事的結尾並不是苦痛的結束,這些痛楚好像要跟隨他們一輩子,不知什麼時候是結束......

我沒有在寫這篇隨筆前去回顧何紫的書,是因為我更想記錄下抽象模糊的感情和一些那時的記憶,而不是情節。當情節變得清晰了,就會和情感攪合在一起,不好理清你我了。因此文中一定有不少關於書中情節的謬誤。總之,何紫的書已經是我童年的一部分,它們融進了那段時光裡,成為了今天的我的構成之一,我很感激,我認為能遇到一本自己所喜歡的、記憶深刻的書是很幸運的,我很感謝那年教室角落的小書架和愛一個人往那處跑的我,讓我遇見了何紫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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