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

銀杏
最後一片銀杏葉墜入鐵盒時,我認出了爺爺的筆跡。 那疊《國家地理雜誌》封底有他潦草的註解:「銀杏存活秘訣:讓枯葉成為新芽的養分。」字跡暈染著咖啡漬,像極了他慣常在深夜書房踱步時,總要捧著的那只缺角馬克杯。潮溼檀木味從懷錶鏽蝕的齒輪間滲出,青銅錶蓋刻著葉脈,指針卡在十二點零七分——爺爺臨終時刻,監護儀上的綠色波浪正巧凝成直線,如同他畢生研究的銀杏樹年輪剖面圖。 記得他枯索的手摸過錶蓋說的那句話: 「時間⋯⋯是會生根的。」當時我只當成爺爺的胡句,如今指頭觸於抵凸葉紋,才驚覺那些紋路與老宅天井的銀杏樹枝椏等同。
「滴答」按鈕啟的剎那,牆角陰影圓波分化,彷彿我是丟了石頭在爺爺的錦鯉池。銀杏葉裹著我掉進時光裂縫,葉脈在掉的途中化為金黃的血管,搏心樣的脈動著指點方向。掌心突然貼上兒童醫院的玻璃,寒氣刺入掌紋,九歲的我蜷縮長椅,懷裡破損的機器人模型缺了左手,塑膠斷口閃著冷光,恰如現實中母親被撞毀的轎車殘骸——那截扭曲的方向盤穿刺擋風玻璃,金屬折射著救護車旋轉的紅藍燈。
鐵盒埋入樹根三個月,銀杏果腐爛的氣味滲進土壤。我學會在記憶經緯線穿梭,像爺爺實驗室裡那台老顯微鏡的載玻片,被無形鑷子夾著反覆推移:告別式上偷走了母親梳妝台的香水瓶,玻璃瓶身還殘存她頸側溫熱;畢業典禮偷換師生合影的角度,讓那個總嘲笑我機器人模型的男孩被樹影遮去半張臉;爺爺中風前夕溜進廚房,煤氣爐藍焰舔著平底鍋邊緣,我為他多煎一顆溏心蛋,蛋黃流淌時像極了懷錶齒輪溢出的銅鏽。
代價卻來得猝不及防。數學課上黑板排列組合的公式突然扭曲成銀杏葉脈,粉筆灰化作金黃碎片灌入鼻腔。醫師的檢驗報告顯示「細胞端粒異常縮短」,鏡中倒影如蟲蛀的銀杏葉,右耳後方甚至冒出灰白髮絲。 我蜷縮在爺爺的藤編搖椅,發現扶手纏繞的麻繩已磨出毛邊—— 當年他在這張椅子上教我辨認蕨類孢子,如今椅腳正啃食著我急速衰老的軀殼。
顫抖著轉動懷錶,鏽粉沾滿指縫。這次銀杏葉墜落得格外緩慢,如同爺爺書房那架老掛鐘的鐘擺。 青年時期的他蹲踞河堤,卡其褲管捲至小腿,露出與我如出一轍的腳踝骨形狀。月光將懷錶青銅錶蓋鍍成銀白,他刨開潮濕土壤的動作,與我埋藏鐵盒時的手指弧度完美重疊。「這不是修正錯誤,」他對虛空呢喃,聲線帶著實驗室熬夜後的沙啞:「是學會怎麼記得。」河面倒影晃動,我看見自己早衰的面容與他年輕的輪廓交疊,宛如銀杏樹新葉覆蓋在腐葉之上。
消毒水氣味刺入鼻腔,像無數根冰針挑動視神經。第一千次回到母親彌留的病房,心電圖單調如爺爺的懷錶走聲。這次我終於看清細節:她指尖剝落的藍色指甲油是聖誕節限定色號,床頭《小王子》折角頁夾著乾燥銀杏書籤,點滴架上掛著手折紙鶴——那是我在病房角落用傳單摺的,翅膀歪斜如受傷的藍蝶。懷錶齒輪發出枯葉碎裂聲,我貼近她頸側哼唱幼時童謠,歌詞混著淚水滲入她漸冷的皮膚:「銀杏葉啊輕輕搖,掉進時間的懷抱⋯⋯」
埋回懷錶的那個晚上,秋風悄悄將鐵盒鑲入年輪縫隙。 老銀杏樹抖落千百張金黃信箋,每片葉脈都閃著銅鏽微光。我終於讀懂爺爺筆記本邊緣的算式:那些微積分曲線與銀 杏枝椏生長軌跡,原來是在計算時空摺疊。 「銀杏能活三千年,」我對著樹根低語,喉間泛起鐵鏽味:「或許是因為它允許落葉成為時間的註腳吧。」
二十五年後,我正在替女兒整理閣樓,她翻出鐵盒的動作,與當年我跪在老木櫃前的姿態如此相似。懷錶鏈條垂落晃動,在她掌心投下吊燈似的影子。「媽媽,這是時光機嗎?」她搖晃懷錶的模樣,讓我想起九歲那個雪夜——爺爺抱著裹在毛毯裡發燒的我,指著庭院積雪覆蓋的銀杏樹說:「你看,連冬天都是它生命方程式裡的變量。」我按住她稚嫩的手背,窗外銀杏沙沙作響。有那麼一瞬,我彷彿看見青年時期的爺爺倚在樹幹抽菸,煙霧與落葉纏繞成螺旋狀,而老年的我正從閣樓窗口俯視這一切。「不,」我將女兒鬢髮別至耳後,她耳垂的弧度與母親一樣:「這是爺爺教我們編落葉的方式。」
夕陽映照著青銅錶蓋,十二點零七分的指針微微顫動,像誰在時間彼岸,輕輕頷首。鐵盒深處傳來紙張摩挲聲,那疊《國家地理雜誌》封底,不知何時多出一行稚嫩筆跡:「謝謝你。」墨跡暈染處,一片銀杏的新芽正穿透泛黃紙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