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縱變,智慧永恆
門窗外
病房窗外是一條狹窄的小街,水泥地上寥寂無人,只有一盞淒涼的路燈佇立在樹影中,像一位孤獨的守望者,閃爍著微弱的光。仿佛此時世間萬物都沈浸在睡夢之中,沒有了時間的概念,黑暗平等地籠罩大地,皎潔的月光照徹萬川。
渙散的目光遊離在天花板上,幼羚的思緒瞬間回溯到那一天,她人生的至陰夢魘。正走在赴往機場參加國際舞蹈比賽的路上……正與家人打字、神采飛揚,暢談著對未來的期許……直到再次重獲意識,眼前只剩血肉模糊的殘影,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深深刻入她的骨髓。
疼。肌肉被壓爛,骨頭被碾碎,雙腿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疼得暈厥,疼得回想時身體顫栗;疼在雙腿殘廢,疼在理想破滅。
住院的第一個月,她徹夜痛哭。第二個月,她開始暴飲暴食。第三個月,她攥著手機,刷著庸俗的短視頻,試圖填滿心中的空洞。十五跨至十六歲那年,事發後,她忽然沒了年齡的概念,所謂一夜白頭,時間的列車拖著她飛奔至谷底。從小開始規劃的人生藍圖被付之一炬,好像再無支撐她活下去的動力。
即將出院的那一晚,她平靜地躺在病床上,任憑天旋地轉的無力感將其身體侵蝕。“後天開始,轉去X學校吧,”回憶中的母親說。“那里的同學都和你一樣。”她低下頭,喉嚨里仿佛堵著一塊石頭。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被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與其這麽痛苦,不如‘重開’吧。”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她望著天花板,腦海中空空如也。窗外的月光依舊蒼白,病房里只剩下輸液管的滴答聲。
忽然間,病房外傳來哭天搶地的聲音,像女人的悲鳴,又像溺者的低吼,劃破了凌晨的寧靜。
幼羚回過神,望向聲音的方向。透過房門狹長的玻璃窗,兩個身穿藍綠色制服的護工,推著一張病床匆匆而過。
床上躺著一個中年男人,黑發方臉,雙眼緊閉。那畫面飛速掠過,但在幼羚眼中,時間似乎拉長了:無數顆粒感的微塵在微弱光線中躍動,彈跳在男人蒼白的臉孔上。在那張冰冷的床上,他與時光仿佛一起凝結了,臉上膠凝著安詳的笑。幼羚瞪大雙眼,那群人已然消失,腳步聲、床輪聲,漸行漸遠,不留痕跡。
過了片刻她才反應了過來,那個人已經死了!
這就是死亡!
幼羚想過,死亡可以是對孩子來說遙遙無期的抽象概念,可以是一個青年對於形而上學思考的一個範疇,可以是一個讓大人聞聲色變的詞匯,可以是一個耄耋之年或恐懼或坦然的經歷。是青少年愛看的戲劇中最具沖擊力的畫面,是士卒表達其熾烈愛國精神的犧牲,是憂郁者以為的對於一切痛苦的終結方式。
然而,死亡也是平靜的。那麽倉猝,讓人始料不及。沒有聚光燈,沒有轟轟烈烈的情感,沒有玫瑰和機關槍。一個小癥狀,一場旅行,一念之差,足以讓厄運隨著呼吸的起伏襲來。命運造化弄人,有人求死不能,有人在最熱愛生活之時被車輪碾過雙腿。
厄運何時會降臨於你我?無從得知。此刻,也許有數千數萬的人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閉上雙眼,消弭在歷史的洪流中。
生命短暫而微不足道,大多數人都無法抵擋時間這超脫維度的概念。
此時,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胸腔中炸裂。如果自己果真求死,會和男人一樣,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嗎?自己那麼年輕,還沒穿過畢業袍子、沒和朋友看過雪、沒養過貓、沒談過戀愛,沒拿過國際金獎、沒達成一番成就呢。因為抵達羅馬的其中一條小道被堵塞,就莽然中斷旅途,讓自己的劇目爛尾,這樣的一生可值得過?可甘心忍受?
“向死而生。”
這個詞忽然如閃電般劃過幼羚腦海,她散碎迷離的眼神變得明晰起來。
——
多年之後,她仍會想起那個凌晨。那微不足道的瞬間,像沙漠中的甘霖,悄然滲入她幹涸的心田,蔓延成一片綠洲。每當生活的風暴襲來,那片綠洲便成為她的庇護所,支撐著她,百折不摧。她終於明白,人生至陰時刻並非終點,而是開啟新篇章的助力——向死而生,方能無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