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的理由

      夕陽落下，蔚藍海面映照波光粼粼，橙色的光輝繪畫出一副曼妙的畫面。我坐在火車上沉默地看著這景象，疲倦得再無心神欣賞它。

      終於回到家，我禮貌地跟家人打過招呼，從冰箱拿出保鮮紙包好的剩菜，擺進微波爐中加熱，如同機器人一般按既定程序進食加熱後依然冰冷的飯菜，手指滑動著手機屏幕，處理著尚未完成的工作。

      耳邊突然響起的爭吵聲，將我從沉寂的思緒中喚醒，我像被突然裝上發條的玩具，扭頭看過去那爭執源頭。

    「我不要你管我！這是我自己的事！」

      姪女生氣地向著我哥哥吼叫，然後衝進房間關上房門，只留下木門清脆響亮的撞擊聲與站在門前她面紅耳赤的父親。

      哥哥無奈地看著我，卑微地用眼神向我求助。我輕嘆一口氣，將一口飯送進口中後放下碗筷，起身向房間走去。

    「一心，是姑姑啊，可不可以讓我進來？」輕敲房門，我用盡僅剩的溫柔向門後少女發問。房門在片刻後開出小縫，我順勢趕緊進入房間。

     房間沒有開燈，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照進來，散落的光線讓我勉強看見抱膝坐在角落的女孩。關上門後我扶著牆輕輕坐在她身旁，她倚靠在我的肩膀，我隨即感受到衣袖被淚水沾溼，但她仍沒說話，我唯有耐心等待。

     良久，沉默終於被打破。

   「是不是長大成人後，我就可以擁有自由？」

     姪女帶著哭腔的一句話，引得我心口刺痛，垂頭看著她，靠在我肩膀上的，似乎已不再只是一個少女的重量那樣輕。我張開嘴巴，卻欲言又止，我想：不是的。無論人成長到甚麼階段，到了甚麼年歲，身上的束縛一直都在，人啊，其實大概一生都難擁有自由。

     可眼前這位淒涼的女孩，我又怎忍心用殘忍的現實、輕輕的一句話把她僅有的一點火苗狠狠熄滅呢？猶豫半晌，我向她說。

    「嗯，是的。」

    「長大後就再沒有人會窮追不捨、不斷地慰問妳每一件大小事。妳開始擁有新的身份，也可以去管理自己的錢財，但……」哭泣聲停下了，而我本要繼續想說的亦停下了。

     不如就在這裏停下吧。

     我不忍心繼續讓她難過，心裡選擇將話停在這裏，不去揭開下一句實話。

     這算是謊言嗎？或許是吧，但更多是真正的真相我未說出口。

     姪女沒有剛才那樣傷心了，她站起身來，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我能隱約看見她對我展開微微的笑容。可我卻隱隱感到不安，不知我的一番話對她來說究竟是好是壞。

     大半個月過去，一天下班後，哥哥在家樓下的小路截住了我跟我聊天。他說起姪女這段時間變得很冷漠，是從那天我跟她聊後開始的。我深知不妙，自己大概是闖了個小禍……又或者是個大禍。

    我想姪女應該將我所說的話當成了信仰，渴望盡快度過這段時間，在成年後獲得「自由」了連忙遠走高飛，離開身邊的家人。只懊惱我這段時間忙於工作，沒及早發現她這些想法。我慌忙回家，走到緊閉的房門前，再次請求進去。房門依舊打開了，姪女看上去仍跟往日無異，只是眼中多了一種異樣的情感。

   「還記得我之前和妳聊過自由這個話題嗎？」興許是沒想到我單刀直入，她有些詫異。

   「其實啊，我之前說的話，沒錯，長大後確實不會再有人為妳的每一件事操心，要鉅細無遺地知悉每一個細節，妳確實得到了自由。」我腦海飛轉，這十年間的記憶慢慢地重現在眼前。

   「但是啊，人從來都不是完全自由的，得到這些自由後，妳的代價是迎來其他的枷鎖。妳開始被工作束縛、生活束縛，而妳的一舉一動也將會受到成年人這個新身分所控制，妳或許再沒有辦法像以前去說、去做任何妳想做的事。妳明白嗎？」

    她沉默了。

   「對不起，那刻是我說了謊。」

    我抱著她，眼淚再次沾溼我的衣服，真相依舊是殘酷的，我從來都知道。但現在我更清楚，苦澀的真相被甜蜜的謊言更重要，因為謊言永遠都只是虛幻的，它讓人浮於天上，看不清地面、看不見現實，固執地走向一條死胡同。可能最初謊言只是為了讓人活得舒服一點、好過一點，但提早迎接真相，總比一步一步走來，最後才驚醒一切只是幻覺，讓事實令自己痛不欲生更好。

    謊言只是一種凌遲，時間是加重它力度的劊子手，或許人一開始會擁有麻醉劑，那麻醉劑會為人帶來幸福感，讓人有動力繼續走下去，但當麻醉劑藥效過了，所有的痛楚加倍返回身上，此時的苦痛，卻比原先更要強烈太多。

    我緊緊地擁抱著痛哭的姪女，那是曾經的我，曾經渴望自由的我，也曾吃過這甜蜜謊言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