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五學生

對望
當白色的謊言被揭開,虛假的言語是躲不過那烏黑的眼眸的。
你小時候曾被父母欺騙過嗎?比如吃西瓜不吐籽,肚裡便會長西瓜,又如在家裡撐傘會長不高等。一般人被騙都會感氣憤,小時候的我也不例外,特別是在小孩非黑即白的世界裡,哪裏分得清那隱晦的灰色?殊不知,聖誕老人未曾存在,卻能每年的聖誕收到所謂「乖孩子」才有的聖誕禮物。
當然,這些看似劣質包裝的謊言,大多都在成長中慢慢暴露,但有些卻被當場揭穿。
那年生日,父母把我留在外婆家,鄭重地表示他們會很快回來,帶我到海洋公園,為了確認這份真意,我不斷問:「真的嗎?」媽媽不厭其煩地回應道:「真的。」爸爸用他粗糙的小拇指,鈎起我的小拇指,說:「放心,都答應你了。」我沐浴在「信任」的愛河中,只聽見他們甜蜜的承諾,不曾留意那雙閃避的眼神,不約而同地避開小孩熱切的視線。父母離開了,留下滿心期待的小孩,還不知道這是甜蜜的謊言。
那一天,我等了又等,從早上直到晚上,眼內的光隨天色一點點變暗,內心的信念也逐漸動搖。倦意來襲,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非要靠意志睜開眼睛不可,但無論如何,那畢竟是事實,那顆溫熱的心,在時針踏進十二點時,徹底涼了。
客廳的門吱吱地打開,門外兩人放輕腳步,偷偷摸摸地靠近,直到一點,我瞇成一條線的眼睛,才又對上父母心虛的眼睛,我第一次在他們身上看見慌忙無措。
若小孩再敏銳一點,就會發現父母眼底的烏青,看見他們那疲憊的眼神,奔跑過後的喘息,藏在爸爸身後的生日蛋糕,媽媽手裡握著的海洋公園入場券。若父母早一點回來,他們是可以圓上那個善意的謊言的。可是,小孩只知道自己被騙了。
淚水從眼眶湧出,他一邊哭泣,一邊斷斷續續地怪責:「你們騙了我!」這句話像是鋒利的刀刃般,劈開了那白色的偽裝,讓謊言徹底粉碎,他們想要抱住小孩,卻被無情推開,只能默默地重複了很多遍:「對不起、對不起……」我一邊推搡一邊說:「我寧願你們直說!」比起直接的失望,讓人抓住泡沫般的期待,然後再戳破那彩色的幻想,更教人痛苦。善意的謊言,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直至深夜,父母哄了我很久,承諾不會再欺騙我了,甚至說出「會陪伴你一輩子」這種話,誰知,這本就是一個巨大的謊言?當說出一個謊言,便要用更多的謊言來掩蓋,一旦開始,便難以停下,即使那謊言的動機出於善意,也不例外。自此,我成了一個十分討厭說謊的人,發誓絕不要成為一名騙子。
然而,世間上能完全坦白,永不說謊,本來就是一個最大的謊言,或自願,或被迫,人總要說謊的。白紙包裝的劣質謊言,當然不能在真誠的眼眸中逃脫,但有些真相實在難以啟齒。
我看著白紙黑字的診斷報告,透過玻璃窗看著病房內的母親,沉默良久。小時候的誓言,已被這世間的人情世故磨蝕得所剩無幾,「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只存在小孩身上,至少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她在我面前不斷咳嗽、暈眩、無力倒下,本應璀璨的生命力越發虛弱,似乎輕輕一吹就能隨時熄滅,我心裡已下了決定:父親既已走了,母親是承受不住另一個真相的了。
我走進病房,母親努力擠出笑容,四目交投,她隨即以細弱的聲線問:「醫生怎麼說呢?」我不自覺低下頭,注視手中的文件,頓了一會兒,隨後硬生生地答道:「沒什麼事,一切安好。」——這次,到我說謊了。
母親見我走神,又問道:「你工作累不累啊?」我這次回答得比較自然:「不累。」但依然左顧右盼,不敢對上母親的視線,逃避是人類的本能,身體把這套基因編進了說謊的本能,不過,聲線嘶啞,雙目凝滯,容顏憔悴,無一不在出賣我,我說謊了,但我卻不是個精湛的戲子。
這回輪到母親沉默了,這時母親如小時候的父親般,鈎起我的小拇指,說:「看我眼睛再說一遍。」在對上母親那有些模糊卻依舊烏黑的眼眸時,我心亂如麻,一如當年母父母那樣無措,再對視多一刻,淚水就要從我的眼眶流下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再瞞不過母親了。
母親輕輕地幫我掃著背,輕輕地說:「你記得小時候那次生日,我和你父親本著好意騙了你,你卻說寧願我們一開始就坦白嗎?」母親又遞給我紙巾,補充說:「現在我腦子不大靈光了,這件事卻還記得清清楚楚,畢竟被騙是很痛的……」她頓了一下,哽咽地說:「騙人也是很痛的,不但騙了人,也騙了自己,那份愧疚更是久久不能散去,我不想你也這樣啊!」
聽到這句話,我才醍醐灌頂,善意的謊言或許不只為了不讓聽的人傷心,想來更似自己在逃避吧!一直都是我覺得母親不能承受,沒想到不能釋懷的,其實是自己。
自此以後,我倆都沒再逃避對方的眼眸了,我艱難地說出來了,我們相視一笑,沒有預想中的訝異與哀傷,我感到自己能舒一口氣了,在最後的時光裡,活著儘管有些痛苦,但在彼此坦誠的時空裡,能真實地活著,是多麼的可貴啊!
後來,媽媽終是去了,所說的「會陪你一輩子」也沒法履行,我卻並不怪責他們,那雙真誠的眼眸永遠刻印在我心裡,至少在那一刻,那一次的對望,他們是真誠的。當我們在討論善意的謊言時,其實是在探討何謂「最好」的方法,然而,最好的不是真相亦不是謊言,而是那份真摯、著緊、捨不得的感情,這複雜的世上本來就沒有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