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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流逝,關懷依舊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火山爆發了,傾湧而至的灰石把附近的村民嚇得手足無措。過了許多年後,這座小村子被發掘了,時間和石灰把他們定格在平常生活的一個片段。這些人因被困在層層石灰之下,而未腐爛,滅之,但其實時間它並不能沖淡一切;它會把相片、紙條變黃,會在相簿,婚紗上輕輕鋪上一層細灰:會在母親眼角畫上兩條魚尾紋;但今天我明白無論時針如何前移,它都無法影響我與母親之間的愛。
搬屋了,撥開放置於一旁許久都無人閱讀的書本,找到母親由我兒時開始整理的相簿,一揭便是歲月流逝,我吹走停留在相簿上的灰塵,在斜斜照進房間暮陽的折射下,似是時間的細沙。第一幀照片是我兒時牙牙學語的嬰兒照。
「媽⋯⋯媽媽!」我也不怎記得這件事了,是母親跟我說我才有那丁點印象。那時我奮力跺著腳:「媽媽,抱!」看著母親一步步退後的影子,我更是害怕,連忙邁出小小的腳步急追上前。母親你真是的,未學行邊先要我追著她跑,我曾經跟她笑說過,她只向我報以懵懂一笑。手腳不靈活的我便一不留意把自己絆倒了,下巴一下子撞在母親的腳掌上,便痛得開始向母親伸手哭泣。「噢,別哭別哭!」母親一下子把我抱進懷裡,撫摸著我的幼髮。那是我對母親的第一個回憶:一個溫暖的擁抱,和那雙大手,一手抱著我,一手在我頭上摩沙著。
再揭,便是大學時期的我。照片中的我不自然地與母親合照,心中的不情願爬滿了臉孔,母親卻興奮地指著身後「香港大學」的校名,我想起了當時的不該。
那時大學,有了成年人的自由亦無其他煩碎的責任,邊連夜與朋友在外喝酒,狂歡,往往回家便已經二三時,放涼了母親親手煮的老火湯,亦讓母親的心直吊著。那孩子卻不懂珍惜,有一次快過年,在朋友家喝酒至凌晨,我無視了那默默亮著的客廳燈在漆黑的鄰里中特別耀眼,那冰冷的北風吹得臉一陣疼痛。扭開冰到心裡去的金屬把手,無視了平時為省電費而長期不開著的暖爐,今天卻對著飯桌,而非抱著棉被在沙發苦苦等待的母親。我正要進房睡覺,母親卻喊停了我。「陳一心!你這樣令我很擔心,你知道嗎?你又不事先通知我,又不接我電話......」心情本已煩躁的我被她嘮嘮叨叨的一番話弄得更是火上加油,我一氣之下,頭也不回便衝出門。正在我踏上小巴那刻,我瞥見母親抱著厚厚的棉襖,從大堂衝出,那因年紀而變得不平穩的腳步直踩我心中,再看母親單薄而四處張望的背影,我不禁熱淚盈眶。不知不覺間,我從遠見到母親手背上已爬滿如細絲般的青筋,那兒時撫摸我的那雙大手不再如年輕時嫰滑。我真是一個不孝的女兒⋯⋯多年後向母親再憶述此事,希望她能原諒那無情的頑童,她卻搖搖頭,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心中更是涼了半截。
下一幀相片則是由我拍攝,魚尾紋已經不知不覺間爬到母親雙眼,她坐在醫院提供的輪椅中,列著無牙的嘴巴向我露出燦烂的笑容。但這已經不是我認識的母親,我亦不是她認識的女兒,因為腦退化已經她把有關我們的臉龐給忘了。即使如此,我和母親之間的愛不變,但現在成了我照顧母親了。我記得當時我亦如今天一樣,揭著相簿,指著一幀一幀的照片問母親:「你還記得這件事嗎?」我捉著母親佈滿老人斑的手掌,瘦得跟根柴似的,逐一指著嬰兒的我,小學在沙灘玩鬧的我,中學打手球的我'每指向一幅相片,她便笑著搖搖頭,每一次搖頭都感到心再往下沉。指到大學時,問及她追出為我拿棉襖此事,她一再搖搖頭,我心中彷彿淌著血:母親都不記得了,現在欲補救都無法做到,母親一直毫不吝惜給我的關懷,現在我欲回報於她,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嗎?欲抱頭痛哭,卻要在母親面前強裝堅強,心中後悔不已,只恨年輕時的我沒有好好珍惜那予我多麼親切關懷的母親。
就在此時,母親那骨瘦如柴的手掌輕輕放在我頭頂上,不知是否是心中的渴望以致出現幻覺,但我彷彿感到母親的手掌在我頭頂上摩沙著,如嬰兒時一樣。「乖,別哭。」她斷斷續續地說道,雖然聲音沙啞,還是依舊慈祥,剎那我像是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之中,暖流如滋潤大地的泉水一樣溢滿全身,心中一陣安慰。
再揭只是空白的頁子。才是今早的事,我俯視著安祥在棺木中的母親,遺體化裝師把她眼角的魚尾紋給畫不見了。時間它把魚尾紋爬到母親臉上,又把它們抹去;把母親所映的相片都泛黃了,唯獨我所映的相片清楚如舊。時間與疾病把母親定格在這一幅安祥的笑容之中,唯一可幸的是她在睡夢中離開人間,並沒有承受許多痛苦。然而,在時間冲刷下,記憶雖會變得模糊,相片雖會開始泛黃,但我深信,母親對我的關懷,由無知的我至無知的她,一直沒變。現在輪到我,把這段記憶及這份關懷,記上餘下的一輩子。
默默蓋上時間迴廊,繼續收拾這間沒了母親之後變得異常安靜的房屋。我知道凡事都必定會經過時間的洗禮,但我深信,我與母親之間的這份關懷,至世界消逝滅忙,也不會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