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陳衍慧,今年是拔萃女書院的中三學生。
再見了,夏天!
「呼一呼一」我喘着氣,以火箭般的速度奔跑到醫院。由於現在是夏天,陽光非常猛烈,弄得我汙流浹背。我的腦淨卻一直浮現着父親的那則訊息:「我得讓母親安樂死。」
「砰!」我推開醫院病房的門,只見牀上的母親瘦骨峋,神情充滿掙扎,彷佛用了全身的力量才得以掙開眼睛望着我。眼前的母親渾身顫抖著,瞳孔渙散,四肢蜷縮着,口中還不時溢出些白沫,溢遍了整個枕頭。聽到父親沉重的腳步時,我歇斯底里地抓着父親的衣袖,苦苦地哀求他不要這樣做,求他不要放棄母親,求他讓母親生存,那怕只是幾天!父親卻撫摸着我的臉頰,說:「你的母親需要一個解脫⋯⋯」我拼命地想發出聲音,但是嘴裏好像有棉花般的東西塞着,我說不出話來。我想用舌頭把棉花推開,但舌頭卻一動不動。
塵封數年的記憶在一瞬間忽爾從腦海深處湧出,紛沓而至,貪婪地掠奪著我的呼吸。猶記得小時候和母親過的夏天。我們會在炎熱的夏日時到海灘一邊浸在涼快的海水,一邊吃冰淇淋;會在郊外聽著蟬叫野餐,會在晚上在向日葵園裏捕捉螢火蟲。母親的笑容像陽光般閃耀燦爛,性格開朗的,當她的秀髮在微風吹拂下,美麗極了。母親,就是我的「夏日」。這些回憶成了我心中一觸及便痛苦萬分的瘡疤。
我還真的想時間能在此刻走得慢些,徐徐沐浴過母親,將她最健康青春的背影留下才悄悄離開。我多麼渴望告訴父親我面對母親病情的沉重,感到憤然和不甘;告訴父親我對母親的不捨如刀劇般痛;告訴父親我多麼渴望能一直在牀邊好好陪伴母親直至那最後一秒。到此刻,絲絲憤恨是心裏無法磨滅的印記,絲線的那頭是父親的狠心,是對母親的不捨。父親怎能這樣放棄母親!
眼前淋上的母親雙頰凹陷,眼下是一圈烏青,消瘦憔條的面容輕觸心弦,心生不忍。母親病入膏肓,經常感到痛苦萬分。父親卻束手無策,只能看着妻子踡縮在沐邊的苦楚,聽着她的低低哀叫。但他只能以淚洗面,看着妻子受苦,自己也彷侯破掏空了一樣。
剎那間,眼中水霧散去,倏忽變得清明。母親虛弱的身影似是一滴水墜入了燃燒的淡火,打破了我原本反對安樂死的想法。父親,作為一位丈夫,當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因疾病而弄得嘔吐物滿牀,會是怎樣的絕望?像是凝視著深淵般,幽深的黑暗一點一點蠶食著他的四肢、身體、心臟,直至全部被黑暗吞噬,再無一絲光亮縈繞,只有深深的絕望陪伴在側。當他看到妻子被病魔的利爪折磨得不成人影,渾渾噩噩時,會是怎樣的心痛?當他看到自己的妻子終日臥在病床時,會是怎樣的心酸?父親比我更愛母親。他的決定不是冷卻而殘酷的,而是比大海更深沉對妻子的愛。
原來一直以來,我只是從孩童的視覺看待這一件生死之事,一廂情願的大哭大鬧為求母親能留下十幾日的時光,才是最好的。現在回想,我是那麼自私。看到母親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逐漸消失;看到母親開朗活潑的性格逐漸逝去;看到母親長長的秀髮逐漸變得寥寥無幾,卻不設身處地為如逝去的「夏日」的母親着想。我沒有真切的體驗過母親的痛苦,卻迫切希望她能在人世間多留幾日,讓我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其實,只有貼身照料的父親才最清楚妻子需要的那個「解脫」。頃刻間,我對父親的憤恨隨着絲線剝離,他的種種則沿着絲線湧入我的腦海。
一陣涼風輕輕地撫摸着我的臉頰。隨着夏日的逝去,我的「夏日」亦安詳地去世;而我也隨着秋天的來臨慢慢成長了。我手中握着這張泛黃的照片裏,印記着母親緊緊地把小時候的我擁抱於懷,母女倆都綻放着向日葵搬燦爛的笑容的回憶。
再見了,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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