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告別

於我而言，夏日是一年中最美好的那段時光。它承載了太多東西：熱情似火的驕陽、不絕於耳的蟬鳴、茁壯生長的草木......夏日的天空，常被染上了千百種的顏色：湛藍而富有生命力的晴空、灰濛濛而陰森可怖的雷雨天、抑或是由淺藍、淡粉、杏黃交織而成的晚霞。每個夏日，也總把燦爛而熱烈的青春年華、與酸楚而略有絲苦澀的遺憾緊密地纏繞在一起，令人無法剝離開來，只得允許這共生的二者一同隨著時間逝去，融進那所謂的「過往」，如老照片般慢慢褪色、堆積在相冊的最深處。若不提倒也罷，但最近我發現手機的內存不夠，早已無法儲存幾年來累積的照片。想到可以通過刪刪減減來空出些內存，我便趁著暑假的空暇時間，從頭開始一張張翻看著過去的照片。

翻到相冊的最頂端，兒時對故鄉的回憶在頃刻之間如潮水般湧入腦中，分外明晰。猶記得自小學起，我的每一個暑假便都是在家鄉的外婆家度過的。那時即將升入小學五年級的我剛買了新手機，立刻興致勃勃地開始以照片紀錄下生活的點滴——對門鄰居送來剛從院子裏摘下的無花果、外婆冒著炎炎夏日買回毛桃給我和表姐吃、外公為陽台上悉心呵護的植物澆水......我總嫌鄰居自種的無花果一點也不甜、毛桃又軟綿綿的，但現在回味起來，有如那年的夏日，像一場夢境般軟弱易碎，與如今的我近在咫尺，卻又差之毫釐、無法真切地觸碰到，更摻雜著離別的酸澀。

那個暑假結束時，媽媽陪我踏上了到香港求學的路途。外公外婆一大早就來送我們。外公拉著我的手，鄭重地告訴我一定要好好學習、爭取將來能有好的出息。他枯瘦的手上佈滿了青筋和皺紋、無名指還在早年當工程師時被機器削掉了一塊指節，即使歷經這麼多年的風霜、觸摸起來仍感覺有些鈍。我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和外公外婆合照了幾張便轉身進了機場的安檢閘門。那時，外婆還以故鄉的口音抱怨著「都是老人了，沒什麼可拍的，等以後打扮得漂漂亮亮了，再一起到影樓拍張全家福。」那時的離別於年幼的我而言也還算不了什麼，想著隨時都可以再坐飛機回家探訪外公外婆。怎知疫情接踵而至，隔離的防疫限制使香港與家鄉的距離分外遙遠。當我們在下年暑假再次回到家鄉時，外公已在一個月前因病突然離世，空蕩蕩的家裏只餘下孤身一人的外婆、與陽台上外公種植的花草為伴。但好幾株已經生出了枯黃的葉子，隱約流露出衰敗的痕跡，不復往日鮮翠欲滴的光彩。外婆也再沒等到那張完整的全家福。

繼續在相冊裏翻找，幾抹熟悉卻又陌生的笑顏驀地映入眼簾，她們是我在升入中學時最初交到的幾個好友。那個夏日裏，我們剛擺脫了期末考試的沉重負擔，相約一起到迪士尼玩。視頻中的我們幾個人正擠在瘋帽子旋轉茶杯裏、近乎癲狂地轉動著手中的方向盤，每當手機轉到自己的方向時便對著鏡頭興奮地揮手，但在頃刻間便一閃而過。模糊的畫質和極速的旋轉使我幾乎看不清畫中人的臉龐，只感到一陣眩暈，恍然間，自己仿佛也回到了那一瞬間，一聲聲尖叫與歡笑聲在耳畔劇烈地炸開，一串串幻彩的花燈在頭頂閃爍，盡顯青春的絢爛。周圍其他的茶杯被拉扯成了一道道飛速推進的光線，旋繞著我與身邊的好友們，如同一場盛大的流星雨，在漫漫的時間與空間長河中永恆地閃耀、在宇宙的尺度上標記出一個耀眼的光點。

只可惜那終究還是我孩子氣的幻覺、抑或是妄想。那個夏日與任何其他一個夏日一樣，轉瞬即逝地消失在時間的盡頭裏，仿若孩童吹出的肥皂泡，眨眼間便開始一個個地破裂，連些許斑斕的幻影都不曾留下。當初深切友誼的痕跡，也只能在舊時的照片中追尋——我們因為某些誤會而各自分崩離析，等到有人願意踏出一步、嘗試彌補長久以來的裂痕，彼此小心翼翼地再次成為朋友時，也還是難以完全抹去一切隔閡，更難找回年少時那份赤誠的心境。哪怕付出再多努力，也再難回到那個夏日。

不知不覺間，已翻到了相冊的最底處，清一色的藍白色校服佔滿了整張手機屏幕。光陰荏苒，我即將和一起共度了三年時光的同學升讀不同的班級、分道揚鑣。在學年的最後一天，大家都紛紛在校園裏拍照留念，希望能把按下快門的那一秒永遠留在照片裏。或許這就是照片最大的意義吧。即使我明知道不可能把時間按下暫停鍵，仍然會固執地保留一張張舊照片，不捨得把它們一下子刪除，最後只得把它們全數改存到電腦上，也算是一種暫時的告別。為的還是能在未來某個偶然的時間點，再次重溫當年的美好點滴，再次讓那些塵封的回憶和情感變得鮮活起來。

離別，有時是盛大而撕心裂肺的，有時是默然卻刻骨銘心的，甚至可能因造化弄人、在悄然間竟成了最終的永別。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被迫學會與「告別」這個恆久的主題共處、並存，掙扎著在痛苦中慢慢成長，獨自一人去直面生活中眾多獨屬於自己的挑戰，而非長期把自己困在緬懷過去的桎梏當中而止步不前。涼爽的秋風終將吹走夏天的燥熱，且讓我們帶著夏日裏的願望與遺憾，學會珍視眼前人、眼前事、還有此時此刻的當下，從中汲取力量與經驗，走向人生中一個又一個嶄新的階段，把往昔的種種甘甜苦辣沉澱為秋日的成熟穩重，擁抱未來無限的可能性。

告別夏日，也是更好的相遇和重逢。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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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萃女書院 (S3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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