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夏日

十年前的夏天，夏日炎炎，蟬鳴不止，八歲的朋友一心站在台上，燈光照耀著她金燦燦的獎盃，台下的評判、觀眾一致為她鼓著掌。年幼的我出神地看著恍若神祗的她，看到連夏天限量版的海鹽味雪糕融化了也沒察覺。融化的雪糕在地上流動著，就像我對獲獎的渴望般，悄悄翻涌着。

自此，這十幾年的夏日裡，一心光榮獲獎的畫面佔據著我的腦海，驅使我去努力學琴。一開始，樂譜上的音符如未曾讀過的語言般，令我頭暈目眩，心煩意亂，卻不得不咬緊牙關，繼續苦練。相反，一心和我截然不同。彈錯音時，我會焦慮、沮喪好一陣子；一心卻無比冷靜，糾正後便繼續彈下去。我埋怨曲子困難時，一心會說：「這首曲子能讓我挑戰自我，令我進步。」練習時，她總閉著眼睛，一副沉醉的模樣；我不禁想：只是為了贏而已，有必要這樣嗎？我的手指開始發痛發酸，我所有的閒餘時間都交給了練琴，但為了獲勝，這些都值得。十歲的夏天，我獨自坐在琴行裡，滿頭大汗，哪怕沾滿汗水的手指頭在鋼琴上打滑時也不肯放棄。外面傳來同學們玩樂的歡笑聲，只有我在鋼琴前，為了一個獲獎的機會而流下汗與淚。每一年的夏天都在如此濕潤而煎熬的狀態下度過，但每一年都沒有回過一次獎，久而久之，我對獲獎的執著化成了一個心結，每當我彈琴時便會浮現出來，嘲笑著我的無能。

第十八個夏天時，校際音樂節公佈了決賽入圍名單，名單上卻沒有我的名字。我崩潰了。樂譜上黑白分明的音符化成一張張咧嘴大笑的臉，我忍無可忍，撕碎了陪伴我幾年了的樂譜。為了校際音樂節，我整整兩年的暑假都在琴行裡度過，卻還是沒有任何成果。旁邊的一心攔住了我，她無奈嘆道：「既然這麼痛苦，何苦去學琴折磨自己。」我嗚咽著說 ：「我⋯我只是想贏比賽，享受一次獲獎的榮耀，這次是我最後一次的機會了，我過了十八歲，下年不能參加了⋯」一心沈默了一會，最終說：「你這樣想，我也沒辦法，這不是音樂真正的意義。」我還想哭訴下去，卻忽然看到了一心的十指。它們紅腫，長了一層層厚繭，有幾處還破了皮，往外滲透著鮮血。我的手雖然也會發痛，但看起來還算白晳，遠不及一心的慘狀。回想這幾年來，我每次到琴行時她已經在了，我離開時她卻仍在苦練，到嘴邊的氣話又咽了回去，剛剛斬釘截鐵要放棄的念頭又似乎沒那麼強烈了。或許，我還可以堅持一下⋯

幾天後，一心請我去醫院當暑期義工演奏鋼琴。看著我懷疑的目光，一心只是笑說：「你參加了便會明白了。」我半信半疑，但到達醫院時，吃了一驚。只見一排排穿著病服，病懨懨的小孩們躺在病床上，已是夏天，我穿著短褲短袖都已大汗淋漓，他們蓋著被子，卻好像毫不難受的樣子。演奏期間，奇怪的是，明明只是幾首簡單的歌曲，有些孩子卻眼泛淚光，有一個小孩甚至已經崩潰大哭起來。一心悄聲道：「這些孩子不久後都要接受各種手術，你的音樂，想必為他們的心靈帶來了偌大的慰籍。那個大哭的小孩患有中耳癌，她本身熱愛音樂，但為了保住性命，她幾天後就要接受手術，切除雙耳，這將會是她最後聽到的旋律。」我無比震驚。原來，音樂真正的意義才是這樣？原來，它可以帶給人這樣的安慰和溫暖，可以解除暫時的煩惱和痛苦。我忽然覺得以往都沒那麼煎熬了。或許，音樂的意義從不是名或利，更不是獎狀和文憑，而是眼前這一幕。幸好，我當時沒有放棄。只覺眼眶微濕，伸手一摸，奇怪，我也流淚了。

豔陽高照，夏日下，我抹著額上的汗，還沈浸在剛才的餘韻中。一心的話還在我耳邊流淌，化成一股暖流，悄悄化解了心中一直以來的疙瘩。慢慢地，我感覺心裡一直亂糟糟的東西好像不見了，整個人都變得輕鬆起來，彷彿卸下了一個無形的重擔，解下了給自己戴上的枷鎖。在防曬帽的帽簷下，我回頭看著醫院，帶笑揮手告別它，也告別了十年以來痛苦的夏天。

在第十九個夏天，在同樣簡陋的病房裡，我依然彈奏著孩子們心愛的歌曲。這個舞台上沒有鎂光燈或金燦燦的獎盃，台下也沒有盛裝出席的貴賓，卻有著最真誠，最熱熾的一顆顆真心。我依然沒有獲獎，但病床上一張張蒼白的小臉上滿足的笑容，是對演出者最好的回報。這一切，足矣。

作者簡介

dgs-211212

拔萃女書院 (S3U)

拔萃女書院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