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吃、愛玩、愛睡、愛遊、愛讀

盛夏垂釣友誼
多年以後,當這漫長的夏日再度裹挾著蒸騰的火氣降臨大地,我還是會回想起那第一次坐小巴來校門口報到的下午。學校前面環海,後方繞山,海面碧綠而躍動著晶瑩,山勢磅礴卻點綴著青翠。
艷陽高照,最遠處的積雨雲低低地壓著滿腔蓄勢待發的雨水連成一條雲海,向學校洶湧而來。似乎什麼都沒變,眼前半舊的橘黃色大門依舊半掩著,一如往常。
當我走進校門,輕輕撫摸著門閘上的斑斑鏽跡,才猛然發現這些年新增的劃痕取代了原有的痕跡;而我來到這所既陌生又熟悉的學校也已過六年了。也就是說,門閘上舊有的鏽痕早已被磨蝕,而我也早已脫胎換骨,成長為一個全新的自己。
潮起潮落,月盈月虧,六年青春年華似箭,轉瞬即逝。我帶來了什麼,又帶去了什麼?從橘黃色大門走進校門口,皮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留下清脆而有節奏的「啪嗒」聲,彷彿時鐘向後一格格退縮,如是六年。
同樣的艷陽下,和暖的海風肆意撥弄我打得歪歪扭扭的領帶,嘲弄我臉上懵懂的神態。那是我第一次穿上這套校服。那時,我不經不覺已開始了這場馬拉松式的學習長跑,更不知道自己將會面對怎樣的離合與悲歡,收穫多少感動與真摯。
穿過那煥然一新的走廊,我輕車熟路地來到後花園外的鐵門旁,古榕下,土路前,撫摸著牆上或新或舊的劃痕與數字。它們看似毫無關聯,但正是這層層交疊的痕跡,幻化為一個個音符,譜寫出了感人至深的友誼樂章,成為一座座時間的紀念碑。空氣在熾熱下泛起波紋,迷糊了眼前的真實。
我彷彿見到那四個小小的身影,雖穿著破爛的衣裳,扛著沈重的漁具,卻掛著熟悉的笑容。他們一如往常來到磚牆下,用胯頂著裝漁獲的塑料桶,咬牙用筆在牆上記下當日的捕獲的數字。每到這時,相互比較聲便不絕於耳:「你今天的收穫怎麼這麼多?」「你今天也不賴啊!」「唉,怎麼最近釣不到魚啊!」雖然心中或暗喜、或憤懣,清點數量之後,彼此仍會仗義資助捕不到魚的夥伴;被資助的同伴雖假裝拒絕,但難逃本性,總在勸說下裝著勉為其難的模樣,最終個個都心滿意足地回家。
沿著這條土路向前遠眺,遠處從草坪延伸入海的,則是一個不起眼的木製小釣台。雖然如今木板在海水經年累月的沖刷下早已變得脆弱不堪,曾幾何時,它卻是我心中的「聖地」,承載了太多過往的點點滴滴。
在這個生命盛放的季節裏,我們四個小夥伴每到放學就背著簡易的捕魚工具去小釣台,坐在木墩上等待魚兒上鉤。從烈日當空到夕陽西下,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期待捕到一條條大魚,展開如動作大片般的殊死搏鬥。每次有同伴有上魚的跡象,其他三個便立馬衝上去支援他,防止他被大魚拉到海裏去;可惜事與願違,我們很多時候都只能釣到小魚小蝦,甚至什麼漁獲都一無所獲。
失落的我們唾罵海洋的不公,懵懂的我們憤恨努力卻沒有收穫,卻不曾發現,真正的收穫其實就在我們身旁,更在我們朝夕相處下滋養的心中。如今雖早已物是人非,但夏日炎炎,太陽依舊肆意揮灑著光和熱,那四個小小的身影仿若還坐在木墩上釣魚,一如往常。但如今我才猛然驚覺,他們垂釣的不僅是魚,更是比任何漁獲都珍貴的——最真摯的友誼。如果可以,我願太陽能成為見證人,以磚牆上的痕跡為印記,紀念這無比珍貴又無法忘記的真摯友誼。
回到學校的走廊,沿著樓梯拾級而上,沿途的一幅幅照片、一個個獎杯、一句句格言,正是它們共同建構了我的校園生活,組成了我所懷念的青春。
還記得六年前的那個早晨,大風將山後的竹林吹拂得「唰唰」作響,我第一次站上台前,作為主持人向全校同學發言。無數雙眼睛從四面八方盯著我,或期待、或羨慕、或質疑,我不禁臉色發怵,腿不住的顫抖。
我試圖拿起講稿,但不知為何,早已準備得滾瓜爛熟的內容卻彷彿被打掃得一乾二淨,我的嗓子彷彿被噎住,一語難發。冰冷的海風似乎還未吸收到夏天的暖意,裹挾著冷鋒穿堂而過,山後的竹林搖晃得越發大了,「唰唰」地彷彿倒喝彩的群眾,擠眉弄眼地向我發出「嘻嘻哈哈」的嘲弄聲。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我突然從人群中看到幾雙鼓勵的目光,那正是同伴們對我的默默支持。這時,我感到亂哄哄的喧鬧聲在耳邊安靜下來,只剩下心底一陣暖意。我調整呼吸,重整思路,與他們的目光交會,一股莫大的力量托住了我,終於流暢地把準備好的內容一瀉而出。
此時,人群的目光由疑惑轉變成讚許,連竹林在陽光的照耀下也儼然在為我鼓掌。我知道,這是友誼的功勞。轉出樓梯,我仔細地端詳著懸掛在窗台旁那張已然泛黃的舊相片,那正是我第一次主持後與同伴們的合影。大家的手扶著對方的肩膀,露出標誌性的笑容。多年前的時光被相機凝結在那一刻,但這段互相扶持的情誼卻長存我心。海風吹過,校園後的竹林依舊一刻不停地發出「唰唰」的響聲,一如往常。
又是亮黃的課室大門,我旋開冰冷的不鏽鋼門鎖,悄然回到往日臨窗的座位旁。濤聲依舊,一陣困意襲來,我伏在小小的書案上,一如從前無數個課間小息,只是沒有了厚重的課本,也沒有了熟悉的同伴。一閉上眼睛,我彷彿被海浪捲回多年前那個平凡的夏日中午,身後是一摞摞堆積如山的作業簿,面前是一格格壓肩疊背的時間表。我的手中只有一支筆、一塊橡皮與一張白紙,心亂如麻。
「該怎麼完成這麼多練習題啊?」我懊惱地想著,只得加快書寫的速度,筆走游龍般在紙上留下潦草而凌亂的字跡。眼看著不遠處正玩得起勁的同伴們,我心中慚愧與憤恨交織。
慚愧,是羞於昨日當其他同學都回家做功課時,我只顧著偷偷溜去釣魚,把學習拋到九霄雲外,結果大難臨頭才臨抱佛腳;憤恨,則是遷怒於同伴們竟眼睜睜地看著我墮落,事前不提醒,事後不幫忙,哪還有半點兄弟情誼?懷著這份複雜的心情,我只得用盡一切時間,在放學後繼續趕功課。作業簿寫完了一本又一本,鉛筆刨了一次又一次,就連太陽都要下班了,只剩下孤獨的潮聲陪伴著我。
此時我摸向剩餘的作業堆,突然感到一陣不對勁。待我掀開一看,只見一頁頁單行紙間,竟工工整整寫滿了答案!我急忙翻回封面,這正是同伴們的姓名。此時,我看向自己剛剛寫完的功課,心中既無奈又可笑。但看向同伴們如今依然空空如也的桌椅,一陣暖流又盈滿我心。
同伴們也許不擅於巧言安慰,但他們總會以獨有而直白的方式,在難以察覺的小動作裏流露出笨拙的情誼。我默契地將他們的作業簿放回各自的抽屜。四下無人,我知道這個獨屬於我們自己的小秘密再不會有人發覺——除了永恆的潮聲,除了夏日的夕陽。
潮聲彷彿溫柔的母親,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背將我喚醒。睡眼惺忪的我向四周望去,哪還有什麼功課,什麼同伴?殘陽透過窗欞攝入偌大的課室,曾經的喧鬧早已沈寂,只剩下一卷半張散落的紙條無聲紀錄著往昔的回憶。
日落了,緣份盡了,是時候離開了。
我失落地走出課室、爬下樓梯、穿過走廊,一份份殘存的回憶在身後枯萎、消解,化為空無。到了校門口,我停住了。多想再看看那充滿回憶的校園,多想再靜待那迴游海邊的魚兒,多想再擁抱情同手足的朋友,又多想再重新經歷那段懵懂卻真摯的校園生活啊!
但我沒有回頭。我深知,這段由夏日而始,以夏日為終的校園生活將永遠無法再重複,生命之所以偉大,正是因為時光有限;正是由這些只能經歷一次的生活與選擇,才造就了我們生命的精彩,才使我們感悟生活,體會生命。它不僅給予我們回憶與懷念,賜予我們值得重映的生命歷程,使我們明白生命的意義;它更給予我們力量與勇氣,鼓勵我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選擇,朝著值得期許的未來奮勇前進。
在校門前的十字路口,兩輛晃晃悠悠的小巴一前一後停了下來。我坐上第一輛小巴,透過欄杆後的玻璃窗望向學校。小巴開動,夏日猛烈的陽光照向大地,使人睜不開眼。恍惚間,只見四個小身影從另一輛小巴蹦下來,興高采烈地奔向學校的方向,越行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