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告別

作者: nickname-dgs-709342 最後更新: 23/07/2024

  身處前往故鄉的火車上,窗外的景色如出一轍,十幾年來從未改變。千里無雲,陽光普照,眼前盡是一片青綠的草原。然而,我卻毫無欣賞這片景色的心思,只是緊鎖著眉頭,注視遠方。 

 

  下了火車,我踏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村子。村民向我打招呼,噓寒問暖,卻都是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父母是在大約十年前帶我到香港生活的,只留下外婆一個人在這條農村。得知要離開家鄉,與外婆分離的我大鬧一場,嚎啕大哭,最終只能在火車上淚流滿面地與她揮手道別。

 

  隨後每年暑假,我一定會回故鄉探望外婆,一待就是半個月。一開始,父母還會與我同行,但隨著工作越來越忙碌,父母好像選擇了告別故鄉。雖然父母與村子的連繫斷了,但是村民們還是會記得,每年夏天,總有一個獨自回村探親的少女。他們總會眉開眼笑地打趣我說,一看到我的身影,就表示夏天已到,彷彿我就是村子的日曆。而他們這次之所以臉有難色,想必是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我這次來不再是為了探望外婆,而是為了要與她告別的。

 

  外婆是在一月的寒冬中去世的。由於當時正值學年中段,父母無論如何都不讓我回鄉參加葬禮。半年以後的如今,我也只能爲外婆掃墓了。

 

  走到外婆家的門前,當然沒有如常地迎來她歡迎我的身影。家裏的擺設並無任何改變,卻有一種令人不習慣的感覺油然而生。這時候,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擦過了我的右腿,把我嚇了一跳,原來是外婆的貓,小黑。我是在五歲的時候撿到小黑的,當時牠肚子餓,便天天在菜田裏偷蔬果吃。當時我還因為自己抓到了「小偷」而欣喜若狂,拎著小黑的脖子,就跑去找父母和外婆邀功。外婆實在是不忍心趕走骨瘦如柴的小黑,便把牠留在了我們家。現在回想起來,還好有小黑的陪伴,外婆才不用這麼孤獨。我驚喜地把小黑抱在懷裏。牠以前可是一隻自由的流浪貓,沒想到外婆離開了,牠竟然還願意乖乖留在這裏。我輕聲地跟牠說:「現在只剩我們倆了,你可不能偷偷離開啦。」

 

  屋子後面有一塊不大不小的農地。儘管年邁體弱,外婆還是很固執地要繼續種植。我為此頗為煩惱,每次當我苦口婆心地勸說,外婆總是微微笑著,說:「不種菜,我還有什麼可以做?我總不能每天無所事事吧!」久而久之,我選擇妥協,只能在每次回來時盡力幫忙,減少外婆的工作量。農田裏種的有時是玉米、南瓜,有時是草莓、火龍果。每次回來,農田總是以一身新衣裳示人。唯有一個西瓜格格不入,每年準時出現在農田的角落裏。

 

  那是我和外婆之間的傳統。西瓜會在我離開的那一天下午被外婆切開,我們一人一半,拿著勺子,享受著簡單卻極等的美味。西瓜清涼而甘甜多汁,正是對抗炎炎夏日的最佳武器。飽餐一頓後,必定要散步到村子旁的那片草原幫助消化。路上與村民談天說地,到了草原往往已是黃昏的時間。我和外婆肩並肩坐著,看著橙紅的太陽緩緩下降,躲到山後。深藍的暮色自遠而至。微風拂過我的臉龐,頭髮隨風飄動,令我沉溺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最後一絲陽光的消失,代表著夜晚的到來,也象徵著這趟回鄉之旅的結束,為其畫上句號。這時我總是等待外婆輕拍我的肩膀,才扶她起身,牽著她粗糙的手,回家拿行李,踏上前往火車站的路,踏上離開家鄉的路。

 

  我抱著小黑,注視著農田。十幾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農田空蕩蕩的樣子。父母參加葬禮時,住隔壁的張婆婆說,村民們把蔬果分了。外婆生前最喜歡與鄰居分享農作物。並且,大家知道,她一定不希望浪費那些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蔬果。今年外婆種的是小番茄和茄子。西瓜罕見地缺席了,那是因為外婆未能迎來栽種西瓜的春天。

 

  起床後一同為農作物澆水施肥,到市場買菜,擠在狹窄的廚房一起做飯,在村子四處一邊散步、一邊聊天。在故鄉的每一年,每一天都是如此。可我卻未曾感到沉悶。只有在這條純樸的村子裏,我才能放下所有學習的壓力,放下一切煩惱,彷彿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這種千遍一律的生活是如此的安穩舒適,簡單而幸福。如今外婆不在了,這條令我流連忘返,依依不捨的村子,好像失去了久留的意義。我和小黑把之前和外婆的散步路線走了一遍,和每個碰到的村民寒暄幾句。我又上山給外婆掃墓,如常地跟她訴說我的近況,說村民享用了那些蔬果,沒有浪費;說我會好好生活,讓她別擔心。我眼眶漸漸泛紅,便強迫自己把眼淚憋回去。最後,一人一貓坐在了那片青綠的草原上,看了最後一次,那早已深深刻在腦海裏的,故鄉的日落。

 

  我走遍了外婆家的每個角落,隨後拿上行李,抱起窩在沙發上的小黑,關燈,正要踏出家門,牠卻激烈掙扎,跳離我的懷抱。我著急的很,說:「別鬧,要趕不上最後一班火車了!」可是小黑的動作極其敏捷,在一片黑暗之中,我愣是沒能抓住牠。我累得氣喘吁吁,小黑則不緊不慢地躺回沙發的扶手上。我不禁回想以前,我坐左邊,外婆坐右邊,而小黑最喜歡的就是窩在靠窗的右邊扶手,既能享受陽光的溫暖,外婆又會給牠順毛,那裏便成了牠的專屬位置。

 

  我的聲音在冷清的屋子裏迴響:「小黑,你不想跟我走嗎?」只見牠紋絲不動,在月光的照耀下,牠死盯著我的雙眼如黃寶石般閃閃生輝,卻給我一種莫名的壓迫感。答案不然而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先是外婆不告而別,現在就連小黑都要拋棄我!我蹲在地上埋頭痛哭,想到外婆一年比一年更緩慢的步伐,想到她上次做飯把糖當成了鹽,想到她去年不夠力氣切開西瓜,改由我操刀。其實一直有許多線索告訴我,這段日常,這段幸福的生活已到完結的時候。我以為我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但實際上要告別的時候,卻是如此令人悲傷,令人無法釋懷。空蕩的家,冷清的菜園,令我深深地意識到,這次日落畫下的不再是句號,而是真正的,「完」。這時,小黑咬著一個小袋子走來,放在我腳邊。我用顫抖的手撿起小袋,裏面裝有一顆顆小豆子,是蔬果種子嗎?隔著淚水,袋子上的字跡模糊不清。我定睛一看,影像緩緩重疊,只見袋子上用黑筆寫著「西瓜」兩字。我愣了一下,淚水頓時如瀑布般奔湧而下,哭得更凶了。

 

  身處離開故鄉的火車上,窗外的站台上未有看見外婆的身影。我一手緊緊握著那包西瓜種子,另一手向窗外緩緩揮動。我眼眶一熱,在一片朦朧之中,只見外婆臉上掛著微笑,抱著小黑說:「明年見。」

 

  的確,明年,和往後許多年的夏日,我都會如常乘搭這輛火車來回故鄉和香港。儘管如此,有許多東西經已改變。無論我如何留戀過往,時光只會像這輛在軌道上不斷前進的火車一樣,一去不返,我已再無回頭的機會。我輕輕細語,聲音飄向窗外的那片草原,飄向遠方。 

 

  永別了,外婆。永別了,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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