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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籤
陽光明媚、萬里無雲的一個下午,我再次踏上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泥路,回到了老家。自從父親去年去世後,年邁的母親就一直獨自住在這偏僻的房子裏,好不孤單。我賺夠銀子,在城裏買了一間房子,便決定把媽媽也接來,讓她能有個接應。
我怕患上腦退化的媽媽沒法應付搬屋收拾東西的任務,便專程回到老家幫她。只見她彎着腰子,不知道在拿著些甚麼,口裏喃喃自語的。我走上前,用手搭着她的肩子,溫柔地問:「媽,您在收拾甚麼?我來幫您吧!」説罷,我就在附近一個紙皮箱裏拿出阿姨(媽媽的妹妹)親手為她織造的毛衣,放在大腿上開始疊了起來。
「一心,不了。」媽媽輕弱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動作。「這箱子全都是不要的東西,收拾也沒用啊!」
我一臉驚訝,口都張得大於太陽系了,心中暗道:媽媽是病了吧!這分明是她最喜歡穿的啊!我於是便試探地問她是否不記得;她一臉錯愕的。我才發現:
她不記得了。
我不禁歎了一口氣,並從她手上接過了另一個紙皮箱。打開一看—— 全都是我小時候在村子裏拾回來、零零碎碎的東西。我隨手拿出一個木牌子,翻了翻它看:它看上去十分殘舊,邊邊的木也開始掉落了—— 我掃了掃它,木屑子像雪花般優雅地飄落到地上 —— 而唯一清楚見到的,只是牌子上的一個心形圖案。「媽,您不是連這垃圾也打算保留了吧?」
「一心⋯⋯」她弱弱地低聲說道。
「你⋯⋯不記得了嗎?」
媽媽這一句話在我浩瀚無邊但又平靜如鏡的記憶之海中引起了一個大波浪,把我沖回了那對現在的我陌生的熟悉島嶼。
小時候,頑皮好動的我簡直是一隻不能被馴服的小猴子。每天,我都跟隨著村子裏的各戶小夥伴一起「遊山玩水」,時而捕捉螢火蟲,時而爬上參天大樹,時而在清澈的溪子中嬉戲玩水。我像個探索家般,走遍了整個村落;而家人,卻每天都要手忙腳亂到處尋找我這隻活潑的小犬。活潑的小犬被大家一直認為是沒法成材的,沒法改變貧窮生活的,沒法為家庭爭光的。誰知,一個書籤卻改變了這犬子,這猴子的一生。
某天下午,我在某一棵蘋果樹上,準備把蘋果丟到樹下的男子頭上。正要令男子感受到牛頓發現「地心吸力」時的情景,我卻發現他正在看書,而樹中有一塊用草和木造成的小木牌 —— 一個書籤。我的雙眼發光了,趕忙拋下蘋果到一邊,不理會身後傳來「啊!」的一聲,奔馳回家。
我一回到家,便上氣不接下氣地哀求父親為我製作我自己的一小塊書籤。媽媽在一旁看不過眼,斥責我道:「丫頭,你爹明天要去別縣拿來新蔬菜的種子,旅程很長,他要養足精神,你可別打擾他休息!」我歎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便把這件事拋諸腦後,又拉着小夥伴和我踏上一個新的旅途。
怎了,我一睡醒,就發現枕頭旁有一塊小木牌。媽媽搖搖頭,微笑道:「你爸昨夜沒睡,雕了好幾塊才製作了一塊他滿意的。」
我瞪大了雙眼,仔細地看了看木牌:它有着波浪紋的外形,牌子上也雕刻了一個心形圖案。
心形,或許是因為我的名字 —— 一心,又或者是代表了父親對我濃濃的愛意。是哪樣,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我。我也沒有去問。
那時,看着小木牌,我心想:我要有一本書,才能拼成完整的一套!於是,我便從書包裏拿出了一本圖畫書,伏在地上看了起來。看了一會兒,便把書籤放在書中,合起書。原來,不知不覺,我已看了整天了。
或許就是這件事,令我發掘到閱讀的無窮樂趣。從此,我的下午不再消磨在與夥伴玩耍了。反而,我總是拿起書本,讀了起來。
父母看見我翻天覆地的改變,感到無比欣慰。他們更加努力工作,母親更兼職為人縫製衣服,只為換來更多工錢去買書本給我看。就這樣,我的書籤陪伴了我成長,一起與我置身於探險、打鬥等精彩的故事裏,也和我聽了不同名人有趣的生平故事。我簡直就是在書海中遠航的船長,而書籤,正正就是我可靠的船。
我和書籤,就是彼此的閱讀夥伴。它陪我經歷了許多個秋天,陪我看了一本又一本的書。直到,一個秋天,我因書籤考上了城裏著名的大學。
我把書籤留在了老家。臨走前,我看了看手中盛滿東西的袋子,還告訴自己有空回來時一定要把它接走。
但我沒有回來。
繁忙的生活,讓我不得不放下閱讀,放下書籤。書籤卻平靜地待在老家,被媽媽悉心的照顧着 —— 那,是她對我唯一的牽掛。
「你不記得了嗎?」媽媽回蕩着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摸了摸手中的書籤 —— 經過歲月的折磨,它殘舊了。我轉頭看着母親脆弱的身軀,伸手撫着她不知何時長了許多皺紋的臉頰和白如雪的頭髮,心想:所有東西都老了,一切都變了;有些事,再也回不來了—— 過去的日子、當時還嶄新的書簽、離開了的爸爸、以前頭腦清晰而又精靈的母親⋯⋯
我傷感地看着腦退化的老母親,想着她不記得她最心愛的毛衣,卻記得我那一塊小小的書籤一事。
難道,所有東西都一去不復返嗎?一切都變了嗎?
不,母親的愛,一直也沒變,也不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