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

木槿花朝在夕不存，是低賤之花。它小小一朵，徜徉在一片綠意盎然的翠葉之中，粉紫色的花瓣在微風之中搖擺。不可否認的是，它嬌俏而美麗，縱然只有一日的生命，卻不負春華。

我有一個朋友。她很特別。

有人喜歡牡丹的雍容華貴，有人喜歡菊花的孤傲高潔，有人喜歡梅花的堅韌不屈，可她偏偏喜歡朝開幕落的木槿。

我問她：「為什麼？」

她微微笑著說：「可能是同病相憐了吧。」

她是我做社區服務的時候遇到的，我們要去醫院探望一些沒有家屬慰問的病人，她是癌症晚期的病人。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坐在病床上，手背上還插著輸液管。頭髮因為要化療剃光了，看面貌只有十五六歲左右。當她看到有人來了，眼神一下子變得亮晶晶的，向我揮手打著招呼：「嗨，你來了？」

我有點驚訝：「你認識我？」

她搖搖頭：「不認識，但我知道今天有人來看我。」

我失笑，在旁邊隨便找了個椅子坐下：「你覺得怎麼樣？」

她笑著回答：「這幾天舒服多了。還能下床走動了呢！」

我看過她的檔案，知道她父母在一年前因為意外去世，她自己也命不久矣，我不禁心疼她。她和我年歲差不多，卻深受病魔的折磨，明明她還這麼年輕，就要⋯⋯

她看到了我眼中的悲憫，反而故意板起臉來：「你這表情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可憐我？」

我連忙藏住了眸中情緒，慌忙擺手道：「沒有⋯⋯」

看我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她反而噗哧一聲笑了，她說：「我當然知道我活不長了。雖然老天不公平，但我覺得我不慘，所以，別可憐我，這對我來說是侮辱。」

我點點頭，心中不禁感嘆這個女孩的恐怖的豁達和可怕的樂觀。為什麼竟然有人可以這麼從容笑著談論死亡啊？

她跟我說她小時候的趣事。她小學的時候到處參加比賽，獲得的冠軍獎項數不勝數，她興沖沖地翻著手機裡的相冊，向我炫耀她那金燦燦的獎盃和厚得像一本字典一樣的獎狀。

她翻到了一張大海的照片，大海廣闊無垠，一望無際的蔚藍點綴著銀白色的浪花，在藍天和海洋的交際處，是深邃的遠山和靄靄雲海。

我驚奇地問：「這是哪裡？好漂亮。」

她眼睛一轉，回答道：「這是渤海。渤海可漂亮了！我跟你說，除了渤海，我的家人還帶我去了黃山、香港、雲南石林、桂林⋯⋯」

她的話匣子彷彿開了就合不上，或許自從她生病以來，就沒有人能聽她說這些話，所以存著存著，話題就溢了出來。

她訴說著她生命的精彩，她看過大海，登上過高山，見過最白的雪，也走過最遠的路。她見識了大千世界的神奇浩瀚，也感受了人世間的繁華煙火，也曾奮不顧身為獎項榮譽拼搏，也結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好友。見她說得驕傲，我的臉上也漸漸浮現出笑容來。

她還說起了她的父母，眼中是藏不住的孺慕和思念，卻沒有太多悲傷。

我生疏地拍拍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別難過⋯⋯」

她盯著我看了半晌，反而笑了，說：「不用為我難過。命運多舛，爸爸媽媽說過，只要人生活得有意義，就算意外來了，也不會有太多遺憾。他們肯定不希望我活在悲傷之中，而沒辦法抓緊時間看看這美麗的世界。」

明明來探視病人的是我，怎的最後開解別人的竟成了她？

「你知道木槿花嗎？」

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我望向聲音的主人，點了點頭。

「知道。」我回答道：「是一種野花，紫色的，小小的，很好看。」

「也有白色的木槿花，還有粉色的呢！」她補充道：「木槿花，生如朝霞之絢爛。雖然朝開暮落，僅榮一瞬，但你不覺得它很漂亮嗎？僅管只是盛放一段很短的時間，但總比一生都沒開過的草好看多了！」

我吃吃地笑了起來。

「再說了。雖然一朵木槿朝開暮落，但是每天都會有源源不斷新生的花朵盛開來。一朵盛放，則有一朵含苞，四季輪迴，生生不息。」說到這裡，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我：「有人說，死亡不是真正的終點，遺忘才是。那如果我永遠記得它們開花的模樣，它們算不算還活著？」

我抬頭，撞入了她的眼眸。她的眼睛像深夜中最亮的那顆星辰，熠熠生輝。

「算。」我堅定地點點頭。「一定算。」

我們聊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天色昏暗，霞光滿天。她雙手撐在窗邊，癡癡地望著眼前的紅霞，落日熔金，暮雲合壁。她享受地深呼吸，對我說：「晚霞好美啊。我要好好記得它們的樣子。」

我認同地點點頭，「晚霞的確很漂亮，所以，你要爭取多活幾天，多看看它們的樣子。」

她被我逗笑了，說：「好，謝謝你。」

正當我離開的時候，我聽到背後傳來她的聲音，「謝謝你陪我說話。我很高興認識你！對了，你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好看。」

分明是歡樂的聲音，我的鼻子卻沒有理由地酸了起來，應該是不捨吧？我忍住酸澀的淚意，回身和她招手，「我也是。很高興認識你！」

一個星期後，我再次到醫院探望她。心中不知為何，格外緊張。當我飛奔來到她的病房時，床上，卻是空的。

我心漏跳了一拍。

當值的護士看到我，問：「你是三號床的朋友？」

「是的。」我趕忙點了點頭，心中還有些許期待奇蹟的出現。「你知道她搬到哪裡去了嗎？」

「她⋯⋯走了。」護士將一張紙遞給了我，說：「這是她給你留的。」說完，便離開了。

我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我怎麼也想不到，訣別來得如此突然，當日短短一面，竟是永別。我艱難地將紙展開，淚水瞬間模糊了眼眶。

她說：「不要可憐我。我活著的每一秒，都很開心，也不枉我來人間一趟了。」

她死了，但她卻沒有遺憾。她看到了世界的雄偉壯觀，也感受了生命的渺小堅韌。她曾盡情在比賽中揮灑汗水，也曾在旅行中探索自然，曾遇到了愛她的父母，雖然緣分太淺，卻依然美好。她熱愛這個多姿多彩的世界，卻不會因為命運捉弄而心生怨懟，她還勸別人，要好好享受在這世上的每一刻、每一秒，要笑、要快樂，不負來人間一趟。她活得很圓滿，所以不需要人為她感嘆悲哀。

「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人的壽命，相比起恆古不變的巍峨高山、長夜懸月、浩渺大江來，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生命短得出奇。人們羨慕著無窮無盡的長江，希望可以永存世間，哀嘆我們人生只不過短暫片刻。

可我覺得，這並不值得哀嘆。

他們都說木槿是朝開幕落的花，生命短得驚人，但它卻在這麼短的花期內拼命綻放自己，以最嬌艷的姿態出現在昭昭春日之中，不負韶華，不負生命。不能否認的是，它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很短，但它每一秒，都活出了精彩。

只要不負青春，這就值得了。

不必在意生命長短，只要活好每一秒。生命總是有盡頭的，在有限的時間內，活出無限的美好，如此，還有什麼值得哀嘆的呢？

我來到了她的墳墓，在她的墓碑前，放下一束木槿。我沒有再哭，因為我相信，她不需要人可憐她，她更想看到我笑著的樣子。

我會永遠記得，我有一個朋友，她豁達、樂觀、風趣、愛笑，在不那麼長的生命中，無限地愛著這個世間。生生不息，無窮無盡。

生命短暫，但她活得精彩，而她的精彩，永遠存留在我的記憶之中。

永不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