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海浪無聲地拍打着岸邊，傍晚的海旁金碧輝煌，神秘而又美麗。那金光閃閃的海面卻蘊藏着無數的思念，思念着曾經美好的回憶，亦寄托着我對她的思念。

  

  我的四周總是白茫茫一片，燈光常晃得我睜不開眼。我常常覺得自己像一隻被困起來的牲畜，被監禁在一個狹小的房間。唯一慰藉我心靈的可能便是那隔着一扇窗的大海，美妙的沙灘伏在海峽邊上。遠遠看着沙灘上撒著數點模糊的人影，有的在相互追逐，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在海中𣈱泳。彷彿就只有看着這一望無際的大海，才能短暫撫慰我的痛苦。這時候的海是我的療傷劑，亦是我唯一的摯友。

 

  不知過了多久，空空如也的房間終於增添了一分活力，一個小女孩來了。你叫什麼名字？「我叫余念安，思念的念，安好的安。」我不禁感嘆真是一個好名字，聽起來讓人感覺十分心安和舒適，說起來自從我來到這間房間，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由於房間只有我們兩個，我與念安自然也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你喜歡做什麼？「我喜歡看海、喜歡聽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喜歡海風輕輕撫摸我臉龐的觸感。不過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有一天能親自下到海邊，被海水輕柔地撫摸、感受沙子的細膩。」一邊說着，她一邊將頭轉去窗邊，眼神裏盡是不甘和無奈。不過一瞬間她又回復成往日的笑臉，說道：「我以前常常跟海訴說我的願望，很多願望最後都達成了，海就像我的幸運神，眷顧着我。」「但後來，海漸漸聽不到我的訴求了。我在這時才意識到，海或許只是我自身慾望折射的交匯地，我渴望海，或許只是我渴望離開，渴望外面浩大而又廣闊的世界。」

 

  月復月，年復年，細數下來，我來到這裏好像已經有數餘年。我和念安也從一開始的無話不談，變得漸漸不怎麼說話了。不是因為我們的關係疏遠了，而是她的病情越加嚴重。每日見她被帶走接受治療，但每一次回來卻越加疲憊、臉上的表情越加痛苦。有一天，她突然說道「你有聽過小孩和海鷗的故事嗎？東海岸邊有個村莊，村莊裏住着一個喜歡海鷗的小孩子。他每天划着小船到海上，找海鷗玩耍。時間一長，海鷗和小孩子變成為了好朋友，海鷗時而在船上盤旋翱翔，時而飛到小孩子懷抱裏，同他親熱一番。正當小孩子以為能這樣跟海鷗共處一輩子時，海鷗卻生了重病，臨終時牠躺在小孩子身上，依偎着他。海鷗死後，小孩子知道牠生前嚮往着海洋，便將牠的屍體送回了牠的歸屬地，讓他安息。」

 

    「如果你是小孩子，你會完成海鷗的心願，將牠送回海中嗎？」我…我竟一時語塞，我自然是聽得出她的弦外之音，卻真的不知道可怎樣回答。最終只有氣無力地開口說道：「別瞎想，我相信你總會痊愈的，就跟你的名字一樣嗎？事情總會安好的。」她聽到我的回答，一聲不吭地轉到窗邊，默默看着這波光粼粼的海面，看看海鷗在天空中自由地飛翔，心裏不知在惦量着什麼。

 

  可能人算真的不如天算，就在那一晚，意外便發生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聲音越來越焦急，越來越聲嘶力竭。可她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也沒有動。大人們聽到我的喊聲也趕了過來，她被拖着進了深切治療部。我在門外焦急地來回走到，心中不斷安慰着自己，她已經算是我這世界中唯一的牽掛，我不能想像失去她的情景，只能安慰自己「這一切總會安好的」。我突然想起她曾說海是她的幸運神，於是我來到窗邊，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心中訴說着自己的情求。祈求海神大人聆聽到我小小的願望，會有奇蹟的出現。

  

  我一直在這裏跪到天亮，一陣滾輪聲突然傳來。大人們將她送了回來，雖然她依然躺在病床上昏迷，但起碼我還可以觸摸到她，感受到她的體溫。那一天，我一直在牀邊守候她，生怕發生什麼意外，亦生怕再次失去她。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我不想再經歷第二遍。如今我在認識到她對我有多麼重要，失去她我倒不如去死。

 

  深夜，她緩緩張開了眼睛。原來昏昏欲睡的我立刻精神起來，她看見我一直守候在她身邊，亦向我示意微笑。「你醒了，我去叫…」她用細微的聲音跟我說「不用了，你…你還記得我昨天問你的問題嗎？我想完成我的心願，我想踏上一次沙灘，感受一次海水的觸感。我已命不久矣，在我這不長不短的人生中，認識到你已是我人生一大確幸。拜托你，陪我走完這人生最後一段旅途。」

 

  我一言不發，緩緩將她抬起，把她背不身上。趁着深夜寂靜無人，偷偷從醫院溜了出去。這是在這幾年來，我和她第一次踏出這個門口，感受着外面的自由空氣。與裏面濃濃的消毒酒精氣味相比，外面的世界舒暢無比，我們繡像兩隻被放出牢籠的小鳥一樣，感受着這裏的一花一草、一磚一瓦。我帶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沙灘旁，沿途的景色早已看過無數遍，可親自走一遍，感覺卻截然不同。

 

  前面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黑色的天空伴隨着明亮的小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我們就這樣面向着大海，靜靜地聽它的呼吸。夜幕中的大海更加深沉，更加靜謐，更加夢幻。站在沙灘上，感受着海風的輕拂，聞着大海的味道，聽着一波衝擊另一波的海浪聲，看着漆黑夜幕下的海水中倒影的那輪明月和幾顆閃爍的星星，那一刻，彷彿整個世界都屬於我們兩個。我將她放了下來，扶着她踏上了沙灘，感受着細膩而又柔軟的沙子。

  

  踏上去那刻，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開心地在沙灘上走動，彷彿之前的痛苦、陰霾全都被一掃而空。她光着腳丫，奔向大海，浪花拍打在他的腳上，海水濺到他的身上臉上。她展現出前所未見的笑顏，歡快地笑着，高喊：「原來大海的懷抱是如此的寬廣。」我看着她淚水卻不自覺地流下，因為我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看見她的笑容，海鷗注定要與小孩子分別。

 

  狂歡過後，我們找了一塊在海旁的大岩石坐着。我們坐在那裏，聊了我們自相識以來所經歷過的事情，又聊了彼此的過去，暢想一下將來。「我困了，能躺在你身上睡一會嗎？」我強忍淚水，努力擠出笑容說道：「累了就睡吧，將來哥哥再帶你去沙灘玩、去海裏游泳，你想做什麼我也陪着你。」她躺在我的膝頭上，「你看，海真的很漂亮吧？我長大後想成為一個救生員，這樣就可以天天對着海了，是不是很聰明？不過如果可以，我更想我…可以…一直…陪……」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我聽不見她的話。淚水也在此刻一次過湧出來，那一次是我人生中哭得最撕心裂肺，但同時亦是我最想重回的一天。

 

  海𠥹始終逃脱不了牠的宿命，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我也是時候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將一個小瓶子打開，將小瓶子裏的東西一把灑向海裏，灑向那片我們朝夕相處的海洋。這片海洋寄託着我們美好的回憶，寄託着我對她的思念，難道海𠥹與小孩子的結束就只有一個嗎？我曾說她是我這一生唯一的寄托，她不在了，在這世上我便了無牽掛。我跳進海裏，看着自己越沉越下，與她曾相處的點點滴滴一一瀝在我眼前。「念，我能去陪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