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密密麻麻的舊式窗戶，疊上通風口、水管、水泥灰壁，堆成一大座搖搖欲墜的蒼夷，好像下一秒就會塌下來似的，占滿了我視線所及之處。倒抽一口涼氣，我不得不懷疑地左右張望，一角的路牌曰：深水埗XX街。把我懷著的一絲“走錯地方”’奢望覆滅，只留滿肚子的沮喪。我不堪再將這千瘡百孔入目，低下頭，匆匆踏入那截然不同的世界。

渾噩的燈光與發黴味攪拌得一塌糊塗，樓梯皺著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我小心翼翼地護著每一發一衣角，生怕它染上絕望的灰。啪嗒，啪嗒，樓梯口腳步的回響休歇於門前。來不及喘口氣，里面的人就應聲打開了門。

清潔海灘垃圾，郊野公園植樹，幫助孤兒……我在屏幕上看見眸子里倒射的不屑。一個個白底黑字，幻化為“操行分數” “升學前途”。要我在炎炎浩陽里幹體力活兒，和下階層的人接觸，便是打死我也不願意。目光定格在“為行動不便者送飯”一列上，遲疑半刻，按下確定鍵，心想勉勉強強，送個飯還算輕松。

見識到那一隅的真面貌，心中懊悔。不過千里迢迢來到這兒，只能妥協，硬著頭皮走進唐樓中。啪嗒，啪嗒，一步步地走，一陣陣的不忿。這些社會的蝗蟲，投胎沒投好也算了，要是稍微進取一點，還會一輩子呆在這難民窟？每天厚著臉皮裝可憐，真是可悲又好笑！我真不明白有了政府和慈善機構的幫助，怎麽還要要求我們學生來操勞——幹脆讓他們自生自滅算了！

應門的是一位老太婆。那向左佝僂的身軀，差點就形成四十五度角，觸目驚心。我還沒開口，她就笑了，露出寥寥無幾的黃牙，咿咿呀呀地叫著，似是向我道謝。望著她的模樣，心中閃過一絲憎惡，我皮笑肉不笑地交過便當，神情木然，便欲瀟灑地轉身離開，視線卻瞥過其家徒壁立的環境，心中頓然一動。在書本課文上已讀過千萬遍唐樓里面的模樣，親眼所見的震撼卻是刻心入骨的。我不想再面對她的笑容，點點頭告別後便匆匆往樓上走。心中的躁動取而代之的是老太婆顫抖著地佝僂身軀，作嘆半響，心里梗塞。

下一戶在上一層。開門的是一位瘦小的婦人，她急忙招呼我進內，熱情地重覆著幾句客套話。里頭只有一個房間大小，相對老太婆的已經寬坦不少；地上零零落落擺著衣服，空塑料水瓶和紙巾，邋遢不堪。一少年坐在僅有的席子上，專心致志地寫題，恐怕是到了心無旁騖的境界。“我這兒子就是這樣，那麽沒禮貌…喂，謝謝人家！” 我瞧見數學課本，難得生出一絲憐憫，心中嘀咕這環境怎麽能念書，定睛一望，微感驚訝，竟是高中的奧數題目。我心中為這位貌似初中生的少年鼓掌，既佩服又慚愧。收起心情，淺笑道：“沒事，繼續努力。”離開單位，我站在走廊前，呆呆地回放著方才的片幕。我不敢想象要是出生在這樣的環境…想起一直以來對他們的漠然，才意識到自己早已失去了基本的同情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從未想過自己歧視下階層人士是錯的，站在高人一等的台階上俯瞰“眾生”，批判那些從新聞里聽聞的不自食其力還自私自利的“蝗蟲”“社會垃圾”“低等人士”。我從未想過被世界拋棄還要背負如此惡名的人們有什麽感受，念起一直以來鄙視著不認識的人的那副醜惡臉孔，對完全沒了解過的人的惡毒辱罵……我腦子突然停滯，嗡嗡作響，一直以來的自我認知山崩地裂，一再翻轉，使我心涼。

每走一戶，書包的負擔便少一分 ，而我的心卻越發沈重。最後，我背著空蕩蕩的背包踏出災難區，恍如隔世。我為自己感到可悲，也慶幸能夠覺醒，不會走上歪途，永遠成為驕傲愚昧又看人低的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每走進一戶，我對他們的憐憫便多一分，遞出的盒飯也多了一分重量。從前我自以為客觀，卻從未從底層人士的角度觀察世界。這何談公平？資本家、富商一邊“兼併土地”，削奪窮人的基本資源，一邊灌輸什麽機會人人皆有，靠努力準能翻身的毒雞湯；如果不設身他人度世，如何明白被削奪地不死不活的感受？生以為人，人人平等，自己有所不欲，就不要將這不欲施予人。我不再內疚，深籲出一口氣，心中坦然，擡頭斜視中午的驕陽，盤算著周末的時間鋪排。雲層輕輕裹住陽光，空氣暖洋洋的。什麽時候，那些生活在“陰霾”一隅、被社會遺忘的人能與所有人活在這一片陽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