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火車踏進墳場的門口之前,我想真正活一回
一趟不歸的旅程
允健知道這天對他來說是十分重要。這天是文憑試的放榜日,決定他往後命運的重要日子。
看到其他同學收到成績雀躍的表情,相較之下,他就是一隻鬥敗的公雞。他低頭不語,也沒有人問他考得怎樣,因為,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總得讓人都離他遠些,在學校裏,他就是一個邊緣人,所有人視他為過街老鼠。在這個重要的日子,他依舊穿着那件破舊不堪的校服,以不修遍幅的形象示人。
本來他對自己也沒有甚麼期望,他高中三年也只是得過且過,功課老師不催就不交,考試就交白卷。除了這些之外,他還有「問題少年」之稱,皆因他曾因言語不合而對同學動手,被送了去警局數次,要不是他舅父不斷懇求,他早就被踢了出校。
他注視着自己的成績,雙眼盯着中文科旁邊的分數,沒錯,是只有「二」,不符合入讀大學的基本要求。他表現得亳不在意,但旁人可從他空洞的眼神感愛到他的無力感。他不知道自己將來的命運,但他很清楚,自己回到那個「家」之後免不了被臭罵一頓。
他舅父曾對他說: 「要是你能考進受資助的大學,不用交學費,我就繼續養着你,直至畢業 ; 但如果你考不上大學,而要讀私立大學,我是不會為你交學費的。」舅父的話雖然聽上去很刻薄,但允健明白舅父的苦衷。自從他成為孤兒後,舅父就成為了他惟一的親人,含辛茹苦地養着他。舅父只是一個貨車司機,收入微薄,雖然未緍,但養活自己和一個小孩是不容易,允健也明白舅父的難處,也就不會埋怨,只是感到自己辜負了他的期望。
自從允健失去了雙親之後,舅父就成為了他惟一的親人。舅父擔當着嚴父的角色,對允健的功課很是著緊。儘管他常對允健說: 「我不結緍就是因為不想養小孩,沒想到姐姐把你交給了我,這是命啊!」 允健知道舅父是世界上惟一會對他好的人。
允健回到了家,這時候舅父還沒有回來,他每天都是起早貪黑地工作,擔當着家庭的經濟支柱。允健回想起來,每次學校要交甚麼費用,他總是戰戰兢兢地和舅父交代情況,他知道,每問舅父拿一次錢,他內心就增添一份內疚。
他走進睡房,那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只容納到一張雙層牀,舅父睡下層,允健睡上層,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舅父不想深夜回來是吵醒允健。允健爬上梯子,注視着他牀上擺着的相框,裏面夾着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那是允健的全家福,相中有允健和他的爸媽。一家人齊齊整整地坐在沙發上。看着老照片,允健感受到歳月的滄桑。那是五年前的相片,那時允健還住在以前的家,雖然不大,但比現在住的地方寬敞。可惜逝去的時光,就如無可兌現的過期支票,錯過雖可惜,但不能挽回。現在已經人事皆非了,對允健來說,能獲得一丁點快樂的方法就是回憶過去。
三年前,允健還是往在一個小康之家,生活雖普通但仍過得了去。但自從疫情肆虐,父親失去了導遊的工作,一切就發生了轉變,失去了工作的父親,終日魂不守舍,到處找工作卻是徒勞無功。作為家庭主婦的母親,迫不得已暫時接下幾份兼職以維持生計。
過了約一個月,父親跟家人說自己在柬埔寨找到了一份旅遊助理的工作,月薪十五萬,母親曾勸說父親不要去,但他堅持己見,要給家人一個更好的生活,同時他想繼續從事旅遊業,於是他就去了。允健當時十五歳,對父親的決定沒有太多的意見,也就沒有想到在機場與父親的別離竟然會是永訣。
父親當時說 :「不用擔心,我就像平日出差,就當是去旅行罷了。我還沒去過柬埔寨呢! 這一趙旅程想必會十分獨特的。對了,你也沒去過那裏呢,我會買一些當地特產回來,你們要等我啊!」與母子兩人告別後,父親徐步走進登機閘口,慢慢地,父親的影像就變得越來越糢糊……
過了約一周,允健和母親也沒有收到父親的訊息,他們開始急了,聯絡了政府部門,但仍杳無音訊。過了約一周,他們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一則大字,「有不少港人受騙前往柬埔寨,香港家屬可向政府部門聯絡。」
允健和母親立刻感覺到事件的嚴重性,儘管不繼聯絡政府,仍沒有父親的消息。之後,他們從不同社交媒體看到不少人到了柬埔寨之後下落不明,他們當然忐忑不安,但別無他法,只能每天祈求厄運不要發生在父親身上。
「你們可要等我啊!」父親的這句話在允健的腦海裏不斷盤旋,消散不去。這句話給予允健信心和希望。然而,時間的流逝、父親的杳無音訊,都在打擊着那弱小的心靈。
又過了一些日子,他們似乎也接受了父親已經不在的事實,但他們只是認為允健父親只是失蹤了,遲些時間就會回來。母親也就多打幾份工,早上在超市當售貨員,晚上又在快餐店負責打理工作。過了一些時間,母親身體出現了毛病,本來母親身體就不好,再加上日夜操勞,也就吃不消了。每次允健讓母親檢查身體時,母親總是推託不去,又拖了一些時間,母親的病徵變得嚴重,出現頭暈,甚至昏厥的情況,母親再去醫院做檢查。不幸地,醫生告知她罹患腦癌,只剩下不多的時間了。
母親回到家後緊抱允健,相依為命的母子倆不敢相信命運的殘酷,也不明白為何不幸會接踵而來。
接下來的兩個月,允健都十分珍惜與母親相處的時間,母親入院後,舅父以他的收入來負擔起母親的住院費和他們的身活所需。允健對舅父,是十分的感激,這時候,病重的母親想念丈夫,也就變得更加憔悴。每天放學後,志健總是第一時間趕來醫院,那怕他的課業是如何的繁重,他的考試測驗將至,他知道,他的首要任務是要照顧好母親。
母親的離去,對允健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有一些不懷好意的同學知道他的狀況後,更嘲笑他是沒有爹娘的孤兒,允健為此狠狠地對那個同學打了一拳,為此,他被送去警局,也被學校休學數天,要不是舅父的求情,他在學校也待不下去了。自此之後,也就沒有人敢招惹他,但同樣地,沒有人敢和他做朋友,以前的朋友也為了自身清白而與他絕交。允健本人就變得自暴自棄,他見過社工,但這沒有幫助他走出失去雙親的陰霾。他整天沒精打采,上課就在打嗑睡,老師都拿他沒有辦法。
惟一一個令他稍為有動力讀書的人是他的舅父,曾幾何時,他想要讀好書,找一份好工作,領一份好工資報答舅父的養育之恩。終究,他還是不能從創傷中走出來,這也難怪,家道中落,屋漏偏逢連夜雨,沒有體驗過的人,也是不能明白。
允健曾為公開試努力過,奮鬥過,但當他面對一點困難和挫折,他就感動害怕,不敢向前。他不能去補習,因為沒有錢,他沒有資源,他也沒有披荊斬棘的勇氣,他害怕再失去。
他沒有想過未來嗎? 錯,他有的。他以前希望做一個機師。在遭逢巨變後,他就只希望找一分安穩的工作度日。至於讀不讀大學,他認為是隨緣的,那怕,這曾經是父母對他的期許。然而,他們已經不在了,他也不需要向誰人交代些甚麼了。他曾經有着要翱翔天際的夢想,從母親逝去的那一刻起,這個夢想就已經化為泡影。這是一種對母親的依賴,在他心中,缺失了母愛,至於父愛,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對於父親,他現在只有怨恨,無論父親還在世與否,他也恨父親拋棄他們母子,輕易受騙,致使他現在要落得如此田地。這樣的不忿,使他始終不能放棄過去,展開新的生活,重新做回自己。
夕陽餘暉映入他的家裏,他也要認真思索自己的前途了。沒有讀大學,可以做些甚麼呢?在香港這個知識型社會裏,沒有讀大學代表失敗,永遠也不會有出頭的一日。允健對自己說:「不如在工地工作吧,雖然辛苦,但起碼能養活自己。」允健也是想好了,自己的不成器只能怪命運的不公,做建築工人是自己不多的選擇之一。
舅父回來後,他對舅父說出自己的抉擇,並說自己會暫時住在他這裏,直至儲夠錢找到地方搬出去住,自己也會每個月給他生活費。舅父對他未能入讀大學難免有些失望,但說他尊重允健的決定。
在香港這寸土地,找到一個安居之所是多麼的不容易啊!
好一段時間,允健也是住在舅父家裏。每天上班工作免不了一番難辛,出了社會工作,允健臉上自然少了一分稚氣,多了一分成熟。他知道,他長大了,無論心情有多麼的差,為了他的生計,也要用心做好工作。慢慢地,他就沒有以前那麼偏執,心情也變得坦然。
沒過多久,工地來了一個約五十多歳的工人,他面容憔悴,手腳也有一些傷疤,雖然已事隔多年,允健仍認出他就是自己的父親。
五年過去了,那個迷失的旅行者也終於回到了兒子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