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起來

鳥啼劃破漫漫長夜，為緩緩探首的晨曦領航。

說實在，我很想輕輕一拍你那長期被沉甸甸的擔子壓得越發脆弱的肩膀，徐徐繞過你起伏有致的鼾聲，以最輕柔的語調低喚：「母親，起來」。畢竟，我今天要踏上的征途是那樣動盪。兩手反覆撥着髮絲，梳理如藤如蔓般糾纏不清的思緒。

記得常與你出席些小小的聚餐。你們所談的甚麼「作育英才」、「畢生受用」、「人生路上的明燈」，對迎坐在墊高了的兒童椅、默默吃着份量減半的兒童餐的我，委實是過分複雜。唯一能聽懂的，大概只有「陳老師」這三字吧。而你每每聽到時總會靦腆一笑——這使我在幼稚園「學習寫父母的名字」的家課裏，斜斜歪歪地謄寫了「陳老師」數十遍。

有時，我也希望能像你的舊生那樣，與你開懷地交談。

麻雀紛紛甦醒，吱吱喳喳地催促着旭日。

這些日子，老師肩負起更深重的責任、扮演着更重要的角色。有人要求老師們站起來教訓學生，學生則要求老師們站起來保護他們。我不忍心叫醒沉醉夢鄉的你，把你從片刻的安寧扯回拉拉扯扯的世界——只為了想你陪伴我。而且，我知道，你不會答應的。

有那麼一段日子，我很想你讀睡前故事給我聽，讓我能依着你的聲線，安穩地進入甜美的夢鄉。像同學們平日那樣。然而你卻依然埋首在遍佈桌子的答題紙，連眼角也顧不得望我一眼，遑論我抱在懷中、早已獨自看完的童話故事書。遠處汽車疾馳而過，留下沙沙的翻頁聲填滿整個房間。我放下童話故事書，嘗試理解答題紙上會潦草的字跡和你的評語，試着從中多了解你一些、多接近你一些。然而，翻來揭去，映入眼簾的卻只有紅字幻化成的「用心」和「盡責」。我默默凝望着燈下顫顫巍巍的紅色圓珠筆，在你身後投映出的背影中沉沉睡着，夢見自己變成桌上的紙，被你珍而重之地拿在手中，仔細端詳、細心地畫上剔號，寫下詳經思索的評語。

白鷺引進朝陽。

你的手機彈出一個個訊息，是學校高層在討論今天的安排，正在等待你盡快回校一起做決策。是的，我不能那麼自私。如果我是你的學生，大概也渴望有個老師可以助我一起抵擋那片籠罩這地的黑暗吧。你總是這麼為學生費盡心血——你的學生總是被暖暖的烈陽照耀，何用怕那微不足道的陰霾？

可是，我呢？

那年，輪候進入面試室之時，門外等候着的學生身旁都有家長陪伴，偶爾為他們理一理頭髮、拉一拉校服。如果你在我身邊，我也許會悄聲告訴你我有多麼忐忑不安，向你展示手心冒的汗。然而，我一次又一次的張望你所在的監考室，你卻只聚焦於正在面試的學生，間或低頭填寫評核表。看着一個個輪候者，眼眶不自覺濕潤——我受不了這裏，我受不了這樣。我沒有出席面試。

你回來，依然埋首案裏篩選入學者——像往年的每屆一樣，俐落地刪掉缺席者的名字，然後細心比對每張評核表。

「這都是為師的責任啊。」你道。

雛鳥埋怨不停——如泣、如訴，趕滅了街燈。

必須出門了。大概，比起我，你校的學生更需要你吧。縱使，我真的很想你能與我攜手經歷這一切風雨；縱使，我的願望簡單不過——在徬徨之際回首，有你。

叫喚「母親」，你大概不會有甚麼反應吧。

「老師，是時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