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聽

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捏着糖包，左手俐落地撕開上半部，上下倒轉，白色顆粒一口氣瀉進杯子。我已分不清，攪動的是奶茶，還是幾近凝結的空氣。

五年寒暑，這樣放學後結伴，在街角茶餐廳一起吃件西多士，談談天、說說地的時光，好比紅豆冰裏被牛奶淹沒的紅豆——說不上多，也絕不算少，但卻從沒人會認真地數算。大概，是因為總覺得會有下一次吧。

默默地相對而坐，腦海裏不斷重組、整理錯綜複雜的思緒，反覆修改想要說的話，最後整句刪去。鐵匙子不斷地撞上杯的四壁，「叮叮」聲不絕於耳。

你趁我不在意的一瞬，搶先把碟上最後一塊西多士叉起、塞進口裏，然後咧嘴一笑，過多的糖漿溢出嘴角。我無奈地瞪你，漸漸被你古靈精怪的表情逗笑。「別等到它攤涼了啊！」你說。

我再一次把已衝到唇邊的話剎停。提杯，放到嘴邊，把剛被戛然止住的話混在奶茶中，喝下。奶茶的味道苦澀且單調，無處安放的手和異常乾燥的喉嚨卻告訴我︰不能閒着。我只能反覆地品嚐單調的苦。

你得意地說你這次做數學測驗的多項選擇題時，是如何把橡皮擦的四面當成骰子般擲，隨機得出答案，最終命中率竟高達六成。我附和陪笑，內心不以為然，卻不想打斷猶在沾沾自喜的你，只能靜靜喝着紅豆冰。

你自顧自為西多士淋上圈圈煉奶，不知不覺擠掉了將近半支。奇怪，你每次和我分享一件西多士時，不是都淋糖漿的嗎？終於能放下手中的奶茶了，果斷地舉手，向侍應要了支新的。

「其實今次測驗還挺簡單的啊。像第一部份的首幾題，只須熟讀老師給的筆記，就能做到。第二部份確實比歷屆難了不少，但你只要……」我按捺不住，放下紅豆冰，娓娓道出認為能助你拿取得更高分的建議。你默默點頭，刀鋒擊撞瓷碟，工整地把西多士切成一格格名為「不想聽」的形狀。

「你拿這個幹甚麼？」像突然壓下銳利的餐刀，剖開外表看似堅硬的菠蘿包。「給、給你的呀……」「我甚麼時候說過想要？」你的淚珠抵不住委屈，漸漸湧到眼角，悄聲說他們不想聽這樣的話；你以誇張的幅度繼續點頭。我甚至開始懷疑，這裏的食物質素是否每況愈下乃至影響情緒——好像只要你低頭吃東西、而我說想說之話時，你就會有如此波動的反應——好比焗過頭的焗肉醬意粉，呼嚕呼嚕的起起伏伏。

凝神細思，二者又似無甚關聯。你籃球比賽輸掉，我替你分析致敗原因；與家人吵架，我陪你想解決辦法；與同學結怨，我幫你作中間人釐清雙方誤會——你其實都擺出一模一樣的神情。

「對不起，是我太注重自己認為你需要甚麼，而不是你真正需要甚麼。」

深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地把這話吐出。

你稍微坐直身子，仿似帶着期盼的目光投向我雙眼。

「原諒我吧，給我一點時間改過。我們仍會是眾人眼中最好的朋友。」

我順勢接下去，終於說出口了；又忙喝半口奶茶以杯緣遮擋嘴臉。

也許，是糖包融化了吧？剛入口依舊是苦苦的，但臨吞下前，卻似帶了半點甜——那種人工的、生硬的甜。說真的，我還頗期待你的反應——是爽口的答允？先來段誠摯的剖白？還是，會把你的烘多士分一塊給我？

是一聲冷笑。

從口袋掏出數張皺巴巴的紙幣擱在枱上，身子移到座位邊緣，你始終不發一言。

「要走了？那麼......」

「夠了！我不想聽！」

你一掌拍落桌子上，怒喝聲使大半個餐廳的人轉頭往我們探看。

慢悠悠地咬着滿是煉奶的烘多士，任由甜味淹沒思緒。其實我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應當追上你，聽你抒發一直以來積壓着的怨言，慢慢和解。

然而，其實我也不想聽。

自問對任何人說的話都是由衷而發。為你提出最真誠的意見！一起面對種種挑戰！而卻要我主動追上來，聆聽種種質疑、否定我一片真心的批評？是何等需要勇氣的事啊！對不起，我只是個懦夫，是個沒有勇氣面對這種否定的懦夫。

也許懦夫不配跟你做朋友，不過，這又有甚麼關係？再要好的朋友，都會迎來背對背漸行漸遠的時候。或許是畢業，或許是單純的小誤會，或許是攀不過由「不想聽」堆疊而成的高牆。強行拉近是輕而易舉，好比再苦澀的奶茶，也能用大量方糖調味。然而，這樣的奶茶，還算是奶茶嗎？

智能手機鈴聲響起，顯示你的名字。指尖在兩個選擇之間來回遊走，最終，卻又選擇了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