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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夜
跨年夜。
我獨個兒坐在維多利亞港附近的一張長椅上,靜候新年煙花匯演開始。對面岸的霓虹燈,此夜分外耀眼;身旁一群群小孩興奮地拉著家長的手,四周奔跑。而我與此熱鬧歡樂、人聲鼎沸的環境明顯格格不入,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岸邊,海水把萬家燈火映在我臉上,五光十色的光影在我臉龐上跳舞、躍動,我卻一動不動的觀察著、沉靜著、思考著。殘舊的耳機裏播放著柴可夫斯基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悠揚的旋律和沉厚的和弦交織在一起。我正陶醉於樂曲時,不知不覺迎來了跨年夜最重要的時分——所有人一起倒數十秒,準備迎接新一年的開始。
「十!」主持人大喊著。我從長椅上起來,伸展一下雙手,發現我的雙肩是如此緊繃。這種感覺,彷彿讓我回到了小時候:經常去聽古典音樂會,每一次完場後,牽著媽媽的手走出演奏廳,伸一伸雙臂,喚醒坐了兩小時後非常緊繃的肌肉;再吸一口新鮮空氣,感受香港文化中心海傍清涼的晚風,臉上總是露出滿足的笑容。過了一會,爸爸必定從演奏廳後門走出來,摸摸我的頭。他身上黑漆漆的燕尾服,再加上他背著的小提琴盒,足以讓四、五歲的我感到爸爸帥氣十足。
「九!」群眾中有一位小孩開心地叫著。我暗暗一笑,那種歡樂的叫聲,像極了當年媽媽贊成我學習小提琴,爸爸告訴我知道後的反應。童稚的我多麼渴望成為知名的音樂家,能夠像爸爸一樣成為香港交響樂團的首席,盡情地演奏,讓更多人認識古典音樂的美好。現在回想,當時的我真是多麼可笑;一個如此完美的夢,又怎麼可能在這個不完美的世上實現?
「八!」眼前一位父親抱起他的女兒,她興奮地拿著一支棒棒糖。七歲的我亦興奮地第一次拿起小提琴,奏響我人生第一顆音符。那種感覺十分新奇,也不知為何,我被自己的音樂深深吸引了。左手握著琴頸,就像作曲家桌上印有空白五線譜的紙張;右手移動琴弓,如同作曲家行雲流水地寫出扣人心弦的樂章。我每天放學後便趕回家練習,沉浸在音樂這個美好的世界裡。還記得小時候,我最愛的曲目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很想自己親身在一個樂團裡演奏出來。拉琴就像是我從生活的逃脫,聽著音樂就能讓我放下一切煩惱。
「七!」沿岸的街燈射出金黃色的光,照亮途人的面孔。金輝閃閃,是少年時的我在數個音樂大賽贏得的獎盃顏色。到了中學畢業,我拿到了獎學金,能夠到英國的音樂學院繼續研修小提琴。在大學的幾年,記憶開始模糊,只記得每天過著勞碌的生活,想要在學業、演出、練習中間取得平衡並非易事。最深刻的一次音樂會,就是我於大學管弦樂團裡演奏《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總算完了兒時的夢。可是,我並沒有比小時候拉琴時感到更快樂——我發現我能夠考進世界上數一數二知名的音樂學院,只是因為我是勤奮練習的人,而我其實沒有什麼天賦。眼看同學們花了三個月便把一首奏鳴曲背起來,我卻只對於那首曲子有淺淺的認識而已。那種絕望的感受,彷彿阻礙了我去追尋自己的夢想、去完成小時候的願望。
「六!」我怔怔看著海面的波濤。我大學畢業後回到了香港,竟如我所願考進了香港交響樂團,能夠在香港最好的演奏廳裡進行音樂會。父親替我感到十分高興,雖然他早已年過六十,退出了樂團,但他仍然無私地跟我分享與其他團員相處的秘訣,以及在綵排裡如何讓指揮滿意。我卻不怎麼聽得進去,不知為什麼,我看見他回想起在樂團裡風光日子時高興的樣子,自己好像無動於衷。在往後一段日子,我對於音樂的追求好像大幅減退;對於音樂的熱愛,只剩下每天乘車回家單曲循環的那首《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
「五!」身旁一對情侶親密地牽起了雙手,讓我心裡不是滋味。父親好像察覺到異樣,看見我每天落寞地捧著琴盒進入家門,他從不過問,我也從不跟他坦承,可能出於不想他擔心,也不想承認自己的軟弱。但他擔心的眼神,總會在我睡前腦海中浮起。我有時會十分憎恨那副面孔,覺得父親多管閒事;但有時我會責問自己,當初雙眼閃著希望的那位小孩,去了哪兒?那位承諾過父親,說過長大後會努力當上樂團首席的少年,又到了哪裡去呢?「倍感孤單」這個詞,我終於明白到了——在一位最明白你的人面前,卻難以袒露自己的心聲,是如此孤寂的一件事。
「四!」人們開始舉起了手機,準備拍攝美好的一刻。在四年前的跨年夜,我像是現在一樣在維多利亞港旁的長椅坐著,不同的是當時父親也坐在我身旁。我看著對面岸的高樓大廈,不發一言。父親徐徐的說起話來:「辛苦你了,在跨年夜也要排練,準備下週的演出。今天我想帶你來這裡,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在三十多歲時,曾發生了心理上的過勞症。我覺得每天參加綵排好像是行屍走肉一般,賦予音樂的意義好像變質了,究竟是為了拿一份薪水,還是為了推廣古典樂、與他人一起演奏美好的樂章?但是,我覺得要尋回初心,就要嘗試在工作中找到樂趣,所有事情便會顯得比較有趣——」他還沒說完,我就莫名的覺得煩躁,一怒之下便對他說:「你根本不明白我的處境。我剛剛進入樂團,就已經筋疲力盡了,我又怎能像當時已經當上首席的你一樣,如此豁達地看這件事?是的,我的造詣沒有你這麼高強,我的心理素質也沒有你這麼良好。你不必說這麼一番話來安慰我!」我拿起裝著小提琴的琴盒,毅然把它重摔在地上。弦線斷裂的聲音使我皺一皺眉,心裡閃過一絲後悔。
「三!」電視台記者紀錄著人們的歡呼聲,所有人臉帶笑容,一起進行最後的倒數。當時的我掉頭離開了海傍,那種沒有原因的怒氣開始消散,我面無表情地獨自乘車回家,父親的話卻不斷在腦海盤旋,越想越同意他的看法。我開始回想當初喜愛音樂的原因,嘗試讓自己回到兒時,回到一切都很簡單的時候。到了隔天,我早上起來,收到了一封電郵,樂團竟誠邀我當下個樂季的樂團首席。我還記得當時我喃喃自語:人生如此諷刺。我嘆了口氣,與其無謂地爭扎下去,讓自己在樂團裡過的不快樂,何不以這次機遇作為重新開始的起點,看看能否讓自己重拾對音樂的那份熱情。
「二!」耳機裡樂句逐漸激昂起來,不同樂器的和聲使絕美的旋律層次更覺豐厚。我退出了手機上查收電郵的應用程式,正想跟父親道歉,以及告訴他這個讓人歡喜的消息,我收到了母親的短訊:「你爸爸昨晚心臟病發作,現在人在醫院進行手術,你快趕過來。」
「一!」樂曲接近臨界點,準備要爆發出讓人揪心的一刻。我閉上了眼睛。
「新年快樂!」
我再次睜開了眼睛。
煙花一朵、兩朵的在空中綻放開來,紅光、藍光、綠光混合在一起,錯綜複雜,卻亂中有序,點綴著黑暗的世界。天空成為無邊無際的畫紙,任憑煙火優雅地描繪出不同的形狀。一聲聲「砰!砰!」,像極我的心跳;每一跳,在腦海中牽起無數漣漪,震盪著、迴響著,脈搏隨著音樂而激動得逐漸加快。收在眼底的無盡思念再也藏不住,害我潸然淚下。父親的手術失敗,某程度上當時可以避免。是否因為我當時沒有陪伴父親,被怒氣沖昏了頭,丟下年紀不輕的他獨自一人坐在長椅上,才會錯過叫喚救護車的時機?人生就像戲劇,也像音樂家演奏的曲目,只有一次機會,錯了也無法回到過去。不同的是,曲目可以練習,但人生不是如此。
隨著耳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漸漸收結,我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拿起了倚在我身子的琴盒,不是把它摔下,而是用力抱緊它。
父親,我也想用力抱緊你,跟你說一聲對不起,以及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