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Shalom

作者: 胡剛 最後更新: 09/08/2023

      

       十三歲的安妮·弗蘭克在日記裏這樣寫道「當一切——理想、希望,都被摧毀的時候,我們試圖堅持某種信仰。」在輕微的顛簸中,我反覆撫摸已經破裂的書脊,失神地凝視着這短短的一句話。忽覺膝蓋被撞了一下,抬頭一看,原來前座的乘客靠在自己的座椅上,睡得正香。連着椅背向後挪動了許多。乍然間,身前的空間變得逼窘無比。大抵是想到了不遠的家鄉,睡夢中,她的嘴角是微微揚起的。剛想出言提醒,卻不知怎的,沉默地盯着座位上冒出的髮頂旋兒,嚥下了一腔說辭。與此同時,前排的小男孩「哇」地一聲哭嚎,混雜刺耳的尖叫聲,徒留一片喧囂嘈雜。

 

       飛機正飛越布加勒斯特的上空。離目的地——德國法蘭克福,還有兩個小時二十一分鐘的行程。不經意裸露在外的腳脖子凍得冰涼,我活動了一下酸麻僵硬的筋骨,輕輕掀起窗戶上的雪白擋板。似乎是打開了一卷珍藏的名畫,上帝在上面輕撒色彩,而我不經意間,窺見了天空的畫布。天際邊第一抹光,微弱,但卻依然照亮了我眼中的暗色。雲層上端,原來藏匿着大自然的秘密。只見霧藍的一片映襯着一層淺淺的橘黃,蕩漾開去,暈開了一線微光。窗口潑進來的溫度染上指尖,緩緩地在心間流動,頓時驅散了身體的冷意。

 

       下飛機前,小男孩躲在媽媽的懷裏,仿佛為自己昨天晚上的哭鬧感到難為情,抬頭怯怯地朝我笑了笑,小聲說了一句「Shalom.」我猜或許是再見之類的意思,像模像樣地學道:「Shalom!」男孩的媽媽哈哈大笑,朝我豎起一個大拇指。在乘客往來的身影中,我看着他們緩緩走向機場的另一側出口,衣角紛飛中,再也看不清蹤影。

 

       抵埗德國的三天,我來到了達豪集中營遺址紀念館。恰好是星期天,天空是清澈透亮的湛藍色,搖搖懸掛着幾朵完整的雲,清風微徐間,一朵一朵,吹散了。營地周圍綠樹環繞,高大粗壯的雲杉樹筆直地矗立在大路的兩端,寬闊的路上鋪滿了石子,穿着黑皮靴踏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撐了把傘,溫度清涼的氣候,周圍郁郁蔥蔥,視線開闊。無疑,這是一處幽靜遼闊的地帶。人們凝着臉,走過一道閘門。陽光恰好灑下一道光,於是光影陸離間,鐵閘的欄杆投下了一道道光影——我們走進了一個巨型牢籠。

 

       所有的營地都已經拆卸了,只有一座保留至今,開放予公眾參觀。可這僅剩的一座營房也是後世再建。所有拆卸的營房則是化身為了一座又一座黑黝黝的石碑,上面沒有任何色彩,沒有任何文字,只是粗糙地雕刻着一個數字:營房的編碼。佇立在地基與地基間,幽風在樹林與石碑間穿梭。我好像在靜靜地傾聽一段古老的歌謠。這裏曾經發生過讓世人無法言出的悲劇,時時刻刻警醒着後世,那我們想要逃避的,人性中最灰暗的一面。許多年後,只餘戚戚微風風還在輕輕的唱着一切過往雲煙。我的心仿佛壓着一塊巨石。有忿怨、有不解、有悲愴,末了,沉墜墜的⋯⋯我仰望着萬頃晴空,驀然驚覺:原來,有樹的地方也會壓抑。

 

       我忽地想起在柏林市中心的位置上,那一片拔地而起的長方形石柱。石柱從四周向中間逐漸遞高,每一棟石柱中間都隔着相同的距離,深灰色的石林,組成了一個「迷宮」。在「迷宮」的一端,藏匿着一家紀念館。其中一個展館,是一間昏暗的錄播室。漆黑的背景,上面照映着白色的字,錄音裏朗讀的,是每一位受害猶太人的名稱和他們短暫的一生。我默默走進去,找到一塊冰冷的石頭做的椅,安靜坐下。聆聽的幾分鐘間,數十個生命被低沉的男聲誦讀着,誦讀稍微停歇的空隙,我才猛地喘上一口氣。像極了一段極長的樂句,只有半拍的休止,連換氣都來不及,就又緊接着在唱了……

 

       我在紀念館裏徜徉着,仔細地讀着那些平凡又陌生的人兒留下來的隻言片語:

 

       「我們現在正在經歷一段艱難的時期……在死亡的到來前,我們疲憊不堪。」

 

       「在上方,非常近的地方,是彈跳的聲音。混着泥土的血,在我的耳朵上乾涸了。」

 

       「我向你致以最熱烈的致意。」

 

……

 

       那些我不認識的字符扭扭曲曲,團在一塊,只剩黑壓壓的一片,映落在我的眼鏡片上。冷汗不知不覺沾濕了我的額頭,那不是大汗淋漓的感覺,只是冰冷的汗緊緊地扒着我濕潤的皮膚,莫名難受。我的唇輕輕顫抖着,抬手擦了擦額間的汗。忽然間,眼前閃過我在飛機上見到的那張稚嫩的臉頰,帶着一雙深褐色的眼眸,還有一抹怯怯的微笑。我的腦海里充盈着他的形象:他柔軟的嘴唇,透露着健康的顏色,一張一闔。我清楚地聽到他在小聲地說:「Shalom.」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Shalom」是希伯來文裏平安的意思,是猶太人見面常說的祝福語。  其實那一座又一座的數字石碑,那鬧市中一幢幢長方形石柱,那冰冷無感情色彩的聲音所誦讀的名字……無數的場景一幀一幀地,緩慢地,又無比清晰地化為迴蕩淒切的磬聲,一下、一下地敲擊着我的心房:咚——咚——咚——我逐漸明白,在紀念館中讀到的每一封信、每一句話、每一行字裏都看不到「Shalom」這個詞。但我卻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在那些簡短的隻言片語中,在每一次相遇和離別時,這個民族想向彼此,想向世界道下的一句「Shalom」。這是他們最真摯的祝福,也是信仰之路伊始的地方。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