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的自述

我是一雙鞋子。此刻，我只能靜靜地躺在櫃中，回憶過去，卻有不平凡的經歷。

我自一片黑暗中生。初時，我聽得見「隆隆」的機器運作聲，緊接著，我感覺到冰冷的刀鋒在我身上劃過，我逐漸成形。

我閉上眼，細細感受身上優美的弧道，光滑帶鑽的表面，我明白了，我是一雙鞋子。

記憶中，第一次睜開雙眼看這個世界，是在初春的一個午後，陽光通過折射，灑落在窗明幾淨的室內，微風輕拂，帶著春的暖意。還未來得及好好打量周遭，一把好聽得如珠玉落盤的聲音吸引了我：「太美了，真是太美了！」我疑惑地尋找聲音來源，卻撞入一雙充滿讚嘆的眸子。那雙眸子裡的眼神，是那麼的明亮熱烈，以至於我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身子。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未來，這樣的眼神將會跟隨我大半生，賦予我不平凡的意義，卻又埋下我悲哀終局的伏線。

後來，我才從同住在展示櫃中的鞋子兄弟們那裡得知，原來那天的女人就是把我們創作出來的設計師。「這麼說，她可以稱得上是我們的母親了！」我興致勃勃地和兄弟們討論，他們無不點頭，十分認同我的邏輯。我作為新加入的鞋小弟，一直很受前輩大哥們的照顧，我們每天說說笑笑，倒是樂也融融。

一天，我突然被人從櫃中取出，我慌亂地大叫，想要讓來人放下我，豈料他竟充耳不聞。「莫慌、莫慌！」鞋子兄弟們安慰我。

「刷」地一聲，溫熱的探照燈向我照來，我感受到身下的平台緩緩轉向，身側有驚呼聲響起。我不明所以地睜開雙眼，看見許許多多的人。那真是許許多多的人，坐滿了整個金壁輝煌的大堂，還有不少人拿著照相機，瘋狂地連拍他們眼中的我。那些雍容地坐著的，神色淡然，然而我卻清晰地看到他們眼中的熾熱和激賞。「太美了，真是上帝的傑作！」·

種種的話語讓我明白了什麼，我不大熟練地調整著自身的姿勢，同時露出羞怯的笑容，嘗試展露我最好的一面。整個過程持續了數個小時，但我連一絲疲憊都沒有，反而沉浸在一種難言的興奮當中。我挺直了脊梁，俯視眾人，感受著不平凡的感覺，開始不著邊際地想：鞋子兄弟們可沒有告訴過我，做一雙鞋，還要被這麼多人在這麼隆重的場合欣賞拍照……也許不是他們不想告訴我，而是因為他們也沒有資格經歷這樣不平凡的經歷。畢竟，不是每雙鞋都生得如我這般貌美。我面色如常，內心深處，卻不為人知地沾沾自喜著。

此後，我被頻繁地送往各地展覽，在那段既短又長的時光裡，我見識到了許多鞋子一輩子都無緣得見的風景，有歐洲精美絕倫的穹頂，東方古老而莊重的飛檐翹角，甚至是氣象萬千的萬里廣闊草原。我接受鎂光燈的照耀，一路上，掌聲和讚美如影隨影。我以為這就是我的一生了，如此不平凡又令人驕傲的鞋生。

直到我在一場拍賣會上被買下來。我被買下來，放置在暗無天日的鞋櫃中，和一堆我不熟悉，且骯髒不堪的鞋子呆在一起。

那段昏暗無光的日子對當時的我來說極其痛苦，以至於即使是現在的我也不願意回憶太多。若非要以一句話來概括當時的我的感受，那該是「從雲端跌入地獄」。我不再受那些眼孔淺顯的人類們重視，再也沒有不平凡和刺激的經歷，我被迫和我眼裡下等骯髒的鞋共處一室。他們身上的泥土、污漬和縈繞不去的腳臭都令我幾乎作嘔，我一直躲在角落，陷入深深的自憐自哀。

某日，大概鞋老大也看不下去了，他來到我身前，皺著眉：「弟弟你且說說，你到底是嫌棄我們什麼呢？我覺得我們才該是瞧不起你的那一個啊！我們鞋生來的使命，就是保護主人的雙腳，讓他們得以行走在廣闊的天地之間，在自己的人生裡一往無前。但是你看看自己，不事生產，渾身上下一點污漬都沒有，真是十足十一個白面鞋生！」

我不信，冷漠地想：他是不懂的，我是多麼高貴的一雙鞋，有過那麼多不平凡的經歷。

可是那個本該被我稱作主人的人說：「唉，當初還是衝動了，買了這麼一雙中看不中用的鞋子，真是浪費金錢！」於是世界轟然倒塌，我被迫認清自己。

我在靜寂中思考、掙扎了許久，才終於想明白了一切：我本生來平凡，是什麼，讓我丟失了自己？是那如毒藥一樣的讚美和激賞，它們使我驕傲自大，如迷霧般遮蓋我本可正常感知世界的雙眼，如不可跨越的藩籬一樣窒礙我本可踏遍山河的軀體。我如籠中的金絲雀般度過大半生，直到此刻才看透自己的一生何其虛榮乏味。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和鞋子兄弟們是多麼的要好，可後來，我心裡又是怎樣地看不起他們。那些讚美是多麼的可怕，使本來平和單純的我沉溺其中，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可惜啊，我不曾早點認知到世間萬物生而平凡的道理。若有來生，願做一雙最普通堅實的白布鞋，牢牢地保護主人的雙腳，出現在最明媚的陽光底下，與黃土大地作最親密的接觸，直到生命的最後。如此，方不算枉度一生。我靜靜地躺在櫃中，感受櫃門被合上。

終究是重歸於黑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