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畫面

作者: 彭宇晴 最後更新: 20/07/2023
永恆的畫面

他快下車了,你快去接他吧——母親輕描談寫的話仍在耳邊盤旋不去。
那天下午,我在茶几的一角喝着紅茶,母親在廚房突然這樣說道。我看着茶杯內飄浮的茶葉,思索良久後才方知母親口中的「他」是我並不熟識的父親。自幼時起,父親和母親爭吵不斷,每次放學回家總能看見一地的狼藉,破碎的碗或碟,從杯中潑灑一地的茶水。他們的紛爭終於在我九歲那年戛然而止,他們相隔兩地,而我和母親同住。
過去整整五年,我與父親交流僅僅只限在電話上的寥寥幾句,但那天,他帶著幾箱行李從外地來到香港了。素未謀面的父親,如今是什麼模樣呢? 我靠在車窗上眺望遠處的風景時,不禁如此想道。當我懷着忐忑的心情走到車站時,人頭湧湧的站台令我如同一隻迷失的小鹿在森林中四處閒逛,最後是年近半百的父親認出了我。
「女,我在這裡。」一個輕快豪爽的聲音響起,我在人群中回過頭,看見了一個銀髮的中年男人,那正是我的父親。我發楞地站着,直到他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間帶有對過去時光的懷念:「你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但是,五十多歲的他和我記憶中的形象卻完全不一樣。父親在年輕時酷愛足球,練得一身強壯的肌肉,現在卻被歲月腐蝕了昔日挺直的背脊。那烏黑的濃發也變得稀少,我的發線卻是筆直得如同馬路,彷彿在上面行駛會駛向一去不返的青春。
我對眼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仍是怯生生的,看着他一袋袋沉重的行李,我主動替他提上一袋,他卻倔強地拒絕了。我頗尷尬地向他問道:「你不累嗎?」不是為何,「爸爸」這兩個字如鯁在喉。父親笑起來的時候雙眼總是瞇成兩條黑黑的縫隙,像是星空下的彎月:「不累,你看,這一點行李很輕的。」說着,他舉高了手上的行李,在我面前晃了晃。
夏日炎熱,我與長途跋涉的父親決定不去被太陽烘烤得火辣辣的行人路,走去家附近的一座清涼的公園。一路上,我比平日更要沉默寡言,父親並不在意,只是囑咐我努力讀書,好找一份稱心的工作。他擦着額上的汗珠,每次都主動尋找話題:「你吃午餐了嗎?」「吃了。」我答。他又問:「媽媽身體還好嗎?」「還好,偶然會咳嗽幾聲。」最後走到公園,他指着不遠處的鞦韆說:「你看,你小時候最喜歡玩那個了。」我呆滯地看着,想起小時候父親推著鞦韆,我坐在上面邊盪邊開懷大笑,最後都是懷著意猶未盡的心情默默地離開。這段歡樂的時光竟已過去七年有餘。
「吃點心嗎?」他依舊用半討好半親切的語氣說着:「我買了很多手信給你。」我心中有一種溫馨甜蜜的喜悅。坐上木椅後,對面的父親拿出一包包零食和一盒草莓,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於是我說:「謝謝你,爸爸。」然後從盒中拿出一顆草莓放入口中,記憶裡,父親也總是買我最喜歡的草莓,笑瞇瞇地看着我細嚼慢嚥。在這座公園裡、在家的餐桌上,與父親共處的時光已為我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象。
茂密的樹蔭裡,蟬鳴傾瀉而下,我看着一旁雖生鏽卻模樣不變的鞦韆,心中想着:這或許是永恆的畫面,承載了許多回憶。
父親在小憩片刻後,說自己因為工作,幾天後要回去外地了,我點點頭,心中卻沒有了一開始的怯懦,然後挽着他的手,朝着家的方向,踏向泥濘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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