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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再見

系列: 公公,再見 作者: 吳嘉喬 最後更新: 07/07/2023
寒假的第三個星期,媽媽在飯桌上說:「下午去探望下公公吧,情況不太好了。」
 
前往醫院的路有許多狹窄的小路,我們可算是千迴百轉才來到。我邁著沉重的步伐,跟隨舅舅穿過迷宮般的走廊。越是靠近公公所在的深切治療部,湧向鼻腔的消毒水味便越發濃烈。這裡很安靜,死寂一般的安靜。以致於在我們走進病房時,靠近床邊的腳步聲顯得格外響亮。

媽媽繞過被電線纏繞的一部部機器,俯身撫摸公公的臉,:「爸,我帶著三個孩子來看你了。」

我湊上前:「公公,我是嘉喬,我來看你了。」公公沒有反應,似是聽不見。

儘管他一定不想看到我們流淚,更不想被人們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但媽媽、我和姐姐都沒忍住。我不敢一直注視,因為我知道眼淚會嘩嘩地流,所以我扭過頭,又動動口罩,似乎這樣可以掩飾得自然些。
 
認不出來我了嗎?
 
沒關係的,我知道你很痛,也很累了。

公公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喊他了。一雙佈滿皺紋的手失去了捏合的能力,沒法回握媽媽溫暖焦灼的手。臉上掛著僵硬卻駭人的表情,但我似乎能看見他眼裡的濕潤——你在流眼淚啊。你那雙清澈卻混濁的眼睛裡空空如也,卻深不見底;你的嘴巴張得很大,似已將痛苦全部嚥下;你的身體枯瘦如柴,骨瘦嶙峋,唯獨手腳是腫脹的。我忽然覺得很抱歉,卻除了哭,說不出來什麼話了。

公公的身體向來不好,說不上虛弱,但自從有記憶起,便一直受病痛折磨。每每家庭聚會,帕金森讓他在喜悅時、緊張時、激動時無法自控地抽搐起來,在他手中摔碎的不僅是酒杯,更是歡快的聚會氣氛。

「砰啷!」酒杯在公公顫抖的手中滑落,棗色的紅酒自指尖、頸脖、衣衫滴落,在沒有地毯的木質地板上蔓延出一條蜿蜒的血色湖泊。吵鬧喧囂戛然而止,眾人的四肢像是被定格了,一動不動,只剩電視播報員自言自語的聲音。不懂事的嬰孩率先打破這一份尷尬與平靜,「哇!」的一聲就嚎啕大哭。「爸,我扶你過去。」舅舅率先扶公公到茶几旁休息,公公顫顫巍巍地挪步,滄桑的臉上添上了尷尬和侷促。「不要緊不要緊,『碎碎』平安!沒有弄到手吧?」姨媽們輕車熟路地蹲下清理玻璃碎片,又喊了表姐到陽台拿掃把。

只見不耐的表姐「嘖」地抱怨一聲,幽幽地又向陽台走去。嬰孩的哭啼聲不斷,鬧得我生出幾分煩躁。扭頭看去,卻也不見阿姨慌張。她邊晃動波浪鼓,邊熟練地將懷中的嬰孩上下上下地晃動:「哦⋯⋯不哭不哭,看鼓鼓,看鼓鼓。」收拾完殘局,我又將目光投向公公。舅舅正幫他順著氣,嘀嘀咕咕地小聲呢喃著,我想他應該是在安慰公公。坐在紅木椅上的公公慢慢地調整著呼吸,一言不發,緊張的神色雖不見了,但皺紋好像又更深了些。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公公在家庭聚會中病發,後來的每一次,人們的動作都奇地一致。同一時間,媽媽俯身替他擦乾淨衣服,舅舅喊來服務生清理地板,姨媽訕笑著讓大家多吃點,當然了——還有公公呢喃著向大家道歉。

從小到大,我們一家很少和老一輩親在一起。除了逢年過節,並不會常常見到。對比起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的同齡朋友們,我和公公實在算不得親近。許多的描述,都是出自媽媽的嘴,才讓公公又變得立體許多。年輕時,他拼了命地賺錢,只為了供七個孩子上學。在那個年代,他靠著一雙手與智慧拼搏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成了村裡頭最大的官。可惜好景不長,婆婆很早很早就走了,那時候我才六歲。十年之久,他從未再娶,也不曾忘記在情人節、七夕、紀念日時探望婆婆。

我時常難以想像,沒有老伴的這十幾年,他是怎麼一個人走過來的。早已成立家室的兒女,為生活奔波,為更好的日子忙碌,為新一代鋪路。公公也很少主動聯絡兒女們,如今看來,即使他再掛念,也會擔憂那是一種打擾吧。媽媽每次說起這些從前事都熱淚盈眶,眼中滿是感恩。「你們公公這一輩子,行得正走得直。爸爸從沒虧待過一家老小,奔波勞碌多年,就是為了讓媽媽和我們姐弟七人在糧食短缺的日子裡也能吃上飽飯,在冬天有暖和的衣服鞋襪,在一年四季裡都能讀書寫字。媽媽我啊,很感恩。」

思緒漂浮著,我看見眼淚無聲地流淌,滴入生命的河流,激起一絲漣漪,後又平息。公公沒有辦法回應我們,我們便靜默著站在床邊良久、良久。直到護士進來,說要推走公公去做檢查,我們才不好再留。

離開醫院後,我便獨自啟程回香港了。我忽然間想要質疑自己,為什麼我沒能意識到公公的身體已經虛弱至此?難道這副骨瘦嶙峋的身體只是一朝一夕的病痛所致嗎?不!不!不!我太大意,我太粗心了。讀書、活動、溫習、考試,我待在學校的時間比在家裡的還要短,以至於奔波於學校與圖書館的日子已經是我生活的全部了。現如今,我的一切祈禱與祝福在公公空洞的目光下顯得那麼無力,我的追悔莫及是那麼的力不從心啊。最無力的是,現狀已經不可能再彌補、再追究了。

時光的沙漏沙沙作響,只不到一週,公公就永遠地離開了。

是不是日子總有一天會來,所以我們總說快樂是不長久的呢?

在散發冰冷溫度的棺木裡,我看到了公公。他的臉被化得白了許多,經過修飾的面容看起來也算是安詳。白色的菊花和百合圍繞著他,司儀說只要將送花圈的彩帶放進棺木裡,您就會知道生日給你送花了。我放下一朵白菊,由衷地希望著:「您的離開沒有想象中的沉重、悲傷,只有解脫。」哭泣聲此起彼伏,我看見七尺高的舅舅放下肩上的小孩,背過身去彎腰痛哭;看見姨媽捂著臉,眼淚順著手流到棺木旁,沾濕了白菊;也看見媽媽眼淚決堤,哽咽著用客家話編織最後的告別。跪拜時,我虔誠地祈禱:「您辛苦了,請讓您一帆風順地找到前往天堂的路吧。」

其實我自以為不會難過的,畢竟家中老人多有離去的一天。從我有意識起,公公就一直是最讓人擔心的家中長輩,我們或多或少都曾做過心理準備。但是,我終究還是低估了「血濃於水」。那一晚,只有濕潤的枕頭和夢裡的公公知道我有多難過。我在反覆模糊、又反覆歸於清晰的的視線中沉沉睡去。我依稀地記得,在夢裡,我看到公公健步如飛,穩步向前走去。我在後面跑得氣喘吁吁,胃都扯得生疼,卻怎麼也追不上。不知為何,我異常地不安,心跳得很快、很急促。直到——我看到了婆婆。公公走了好一段路,終於在毫不起眼的小路邊看見了婆婆。我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但我想他們的臉上一定寫滿了幸福。公公牽起婆婆的手,向著充滿光亮的彩虹橋走去了,橋下是蜿蜒曲折的一條小河,延伸到很遠、很遠、遠到我瞇起眼睛都看不見盡頭。我注視著他們向前走去,一扇純白的大門儼然出現在我的眼前,緩緩地閉上了。這一刻,我相信自己是笑著目送的。

公公的生命到此為止了,可我們的故事還在繼續。生命的河流會不斷地被我們激起漣漪,而後再逐漸歸於平淡的流水。人生路總如前往醫院的路般,跌宕起伏,兜兜轉轉才能來到終點。奶奶和公公都是在新冠疫情的風浪中離開的,足跡和遺留的物件都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了愛和回憶。我終於意識到啊,人們總是期待著柳暗花明、有驚無險、破鏡重圓。但歲月原是禁不起風吹雨打,即使看似時光依舊,但實際上終究會物是人非。

風吹草動、鳥語花香、風鈴清脆悅耳、枝頭替我遮蔭;粗茶淡飯、雞毛蒜皮、番茄炒蛋和栗子燜排骨;三兩聲媽媽的叫喚、三兩盞等我回來的燈、三兩碗為我而留的湯。原來啊,我擁抱的這一切,都那麼那麼來之不易,卻又是轉瞬即逝的。我貪婪地自私地厭倦地理所當然地,享用了十數年。我從未真的道謝,卻也在今時今日學會感恩了。果然,知恩才能感恩啊。

總有一天,會輪到我抱著爸爸和媽媽,等待《最終章》的來臨,我們終會離去的。以前我總祈求時光的河流得慢一點,讓我抓住機會去愛、去等待。現在啊,我只希望我能時刻牢記生命有終點,每個人的人生都有倒計時。我只希望我會活得勇敢,一直向前走,而不是不斷地回頭向後看。我只希望我能不枉此行,好好珍惜,明白這平凡日子的可貴。

公公再見!對不起,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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