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蜷縮在被窩中,小手摟緊被子一角,似乎在瑟瑟發抖。坐在床前一側,我邊看著他如包春卷般厚厚的棉被,邊看著體溫量度器顯示的數字——三十九度。
唉,醫生說發燒能鍛鍊抵抗力,小孩子吃過退燒藥便只能靠他自己。道理我都懂,但天下哪有父母能眼見兒女受苦仍無動於衷呢?我滿腹擔憂無處安放,只好悄悄伸出手,覆在他額頭上,見他略微發皺的表情得到舒展時,才感覺自己也好過一些。
父母的手大概都是有魔力的。
母親在我記事前便已撒手人寰,徒留我和父親相依為命,家裡的生計全維繫在父親的稻田上。但他沒有自怨自艾,反而以那雙勤勞的手,把生活中的苦難轉化成繼續前進的動力,終結出累累的果實。
記得童年的初春清晨,父親總帶著我到田裡幹活,大手拉小手,儘管溫暖會由他的掌心透過來,但周遭的寒氣一層層地浸入肌理,那種冷冽是幾十年後我身處大城市的暖氣屋裡都難以忘懷的。父親卻渾然不覺,淡然捲起衣袖,赤腳走進他的王國中,瞧瞧自己的子民是否安好,一旦發現野花野草這些搶食的孤魂野鬼,便設法除掉他們。有時薄霧尚未散盡,朦朧之間見他探下身去,手沒入冰得刺骨的田水中,再攥緊草根「噗」地用力一拔,那草便帶著淤泥一命嗚呼。
低溫底下,父親幹得熱火朝天,額頭能出一層汗,回家途中又大手拉小手,卻往往是我的手比較暖了,後來讀到《逍遙遊》,説有種不龜手之藥能防皮膚凍裂,我那小小腦袋就會忍不住想哪裡買呢、貴不貴呢,若知道的話,父親的手是不是能免受不少苦痛呢?
「閨女,沒事,你好好的,爹就好好的。」
有一回三更半夜發高燒,人燒得懵懵懂懂,隱約感覺父親整宿沒睡守着我,因為他那雙粗糙的大手一刻未曾歇息,撫上我額頭的力有多輕,擰毛巾的勁兒就有多狠,道盡了對我的疼惜,也道盡了對病魔的憎厭。再醒來,燒退得差不多了,父親又輕輕地扶我起來,用顫巍巍的手舀起一匙湯藥,把它輕輕吹涼後便送進我口中,沾在嘴角上的,他便用指腹擦掉,溫柔得像在幹閨家刺繡活兒。別人總説他除了幹活外,一直又當爹又當媽,很不容易,叫我好好孝順他。自從那回聽到他這麼說,我便知道我是父親的良藥,愛惜我自己,就是對他最好的回報。
父親的手,上面的紋路、老繭、皸裂,是一圈圈年輪,記錄着父親對我的庇蔭,牽我走過無數的冬春夏秋。婚禮當日,父親和我大手拉大手,迎着陽光踏出第一步。教堂的紅毯漫長而短暫,與他攜手的日子如走馬燈重現,卻不知不覺地抵達聖壇。走到新郎前,暖意便從他的掌心滲出,在我最初的血管中奔流,他終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中,結實地摁了一下,久久沒有鬆開。「替我好好照顧她。」得到新郎鄭重地點頭回應,他才鬆開手,心滿意足,一如他離世前交代完、祝福完,也是那副心安的模樣。
「媽媽……」
兒子醒了,燒雖沒退但感覺恢復了一點兒精神。他的小手從被窩裡探出來,想讓我牽着他。「媽媽,你的手好暖啊。」養兒方知父母恩,我摩挲著兒子的小手,又想起了父親。「那該是遺傳了你外公的,媽媽小時候也和你一樣,最喜歡牽手了。」兒子揚起了一抹微笑,又香甜地睡著了⋯⋯
早點好起來吧,孩子。
我好好的,媽媽才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