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是那麼像羊群
原稿紙的願望
「我的願望,是成為傳頌千古、被視為稀世珍寶的一份手稿,安穩地展示於高雅的殿堂之中,讓耀眼的鎂光燈照射於我歷久彌新的身軀上,被一道厚重但清澈的玻璃隔絕我與塵俗的紛爭,日夜享受遊人目不轉睛地凝視我時那瞳孔中散發的驚艷⋯」
「鈴鈴 ——」文具店的玻璃門被緩緩推開,敲響手柄上那沾滿灰塵的淡色風鈴,亦腰斬了我那自吹自擂的演說。一名身穿校服、戴着方眶眼鏡的小男孩背著如蝸牛殼般沈重的藍色書包,徐徐走進了這平平無奇的屋邨文具店內,左盼右盼,看似沒甚麼明確的目標。
「噗哧。」靜躺在我對面書架上的畫紙妹妹忍不住竊笑。「哎喲,原稿紙哥哥,你的白日夢可做得真完美啊⋯⋯不過,你連能否走出這文具店都成問題呢!」話音剛落,四周的文具們都按捺不住悄悄對望,然後再捂嘴發笑。不知是出於甚麼原因,我察覺我從前那方方正正、雪白的身體竟在角落泛起了微微的蠟黃,更不由自主地捲曲着 —— 一定是我又腦羞了。「就⋯⋯就算最後做不成手稿,也讓我成為一封信件吧!」我向他們回喊道。我心想:就算最後真的無法登上大雅之堂,好歹也找人從這文具店帶我走,賦予我這張原稿紙丁點意義,不行嗎?
那名男孩走到琳琅滿目的原子筆專櫃前,拿起一支支不同品牌、不同型號的原子筆,再於櫃子邊緣那小小一疊的便條紙上試寫着,儘管它在年月間早已被七彩繽紛的墨水雜亂無章地塗劃至僅剩丁點空白位置。筆蓋在被少年按壓時不斷發出「卡拉」的聲響,喚醒了收銀櫃檯前打瞌睡的老闆 —— 何伯伯。「允行,這麼早就放學了嗎?又要來買原稿紙?」他徐徐拿起桌子上的老花眼鏡,再一如既往以慈祥的笑容歡迎眼前的少年。
「何伯伯⋯⋯他不是允行啊⋯⋯」畫紙妹妹驚呼道道。「看來何伯伯的病情還是沒有改善呢。」「他不是早前有去看醫生了嗎?」「糟糕了,那男生肯定感到很尷尬吧⋯⋯」文具店內的討論聲此起彼落,議論紛紛地討論着男生如何應對何伯伯的噓寒問暖。我也挺直我的身子,聚精會神地將目光往男孩身上投射。他雙眸的明亮沒被眼鏡遮蔽,反而是在誠懇的眼神中滲透着書生氣質,配上一頭烏黑清爽的短髮與燙得畢直的校服白襯衫,他看起來就是一副文質彬彬、卻不失活力的樣子。「怪不得何伯伯會以為他是允行呢。」
允行是何伯伯的孫兒,我首次看到他時他還只是個五歲的小孩。聽周邊的「長輩」說,允行自幼便熱愛寫作,還經常親手寫信寄給親朋戚友,因此總會到何伯伯這裡「買原稿紙」。但何伯伯又豈會讓孫兒花錢呢?他總是在收了允行的錢後,又偷偷將它塞進他的書包裡,然後允行便會捧着一疊原稿紙一蹦一跳離開文具店,臨走前更不忙提醒何伯伯早點回家吃晚飯。
只是這樣的日子,轉瞬即逝。在允行中一那年,他與家人移民美國,偏偏旁人如何勸說何伯伯,他依舊以文具店為由不願跟隨。起初允行也會從外地寄信給何伯伯,每次何伯伯收到信時,眼角的魚尾紋都不自覺地上揚,露出那慈祥的笑容。然而漸漸地,或許是學業繁重之緣故,允行寄給何伯伯的書信愈來愈少,我們也愈來愈少看到何伯伯的笑臉了。—— 後來從一次何伯伯大女兒,亦即允行姨姨的探訪中得知,何伯伯因年紀老邁、腦部機能衰退而患上了輕度阿茲海默症。縱然對日常生活沒太大影響,卻會偶爾時空錯亂,誤以為自己回到了昔日的時光裡。
曾經的我也期望能再次看見允行,成為他手中一疊又一疊原稿紙中的其中之一,希望他將一切生活鎖事托附於我身上,再將我温柔地折起放進信封,然後於空中跨越國界、展翅高飛,將祝福與温暖親手送到何伯伯的手中。只是事隔多年,願望恐怕早已落空,化作一縷輕煙散落於塵世中。而作為無人問津的一疊原稿紙,我也早就將昔日的憧憬拋諸腦後,於歲月蹉跎間變得自負起來,當了沉悶的文具店內唯一的「氣氛擔當」,發表着那些風馬牛不相及的演說。而在此文具店裡的所有人,無一不期待郵差的到訪,為何伯伯在平庸的日子中帶來孫兒的關愛,減緩他因思念造成的病情惡化。
「對啊!我是來買原稿紙的。」在這陰差陽錯下,那名男生給了我們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我學校最近說要我們寫一些信寄給鄰里呢!」他以雀躍的聲音問道。何伯伯久違地從貨架上將一疊原稿紙拿起,遞給了這小男孩。也就是這樣,我終於離開了這所文具店,看來我的願望不會是莊生夢蝶呢。
回到男孩家後,他第一件事便是將束縛着我多年的塑料袋拆開,打開枱燈,然後將我從中抽出並平放於書桌上,再拿起一枝黃黑色相間的鉛筆。毫無頭緒的他托着腮兒,懊惱許久也遲遲未能下筆,大概是在思考第一封信該寫給誰。我看着眼前苦惱的他,焦急的心情油然而生,到底我是否真的能成為一封完整的信件,是否能如願地到達何伯伯的手中呢?小伙子,你趕快寫吧!
「思賢!該吃飯了!」母親此時從客廳呼喊,而男孩凝視着眼前的文具,於匆忙之間用有點歪斜的文字在上款寫下了「何伯伯」三個字。「終於——」此刻的我終能鬆一口氣,而心中更是湧現一抹澎湃的感動,彷彿世界回應了我的願望,賦予了我千載難逢的使命。
那一個晚上,思賢在我身上寫下了很多窩心的字句,也分享了自己在學校的各種生活。我的願望隨着他的一撇一捺浮現而逐漸成真,身體上一行行橫線也一點一點被填得密密麻麻。隔天,我被投進了墨綠色的郵箱內,又在輾轉之間回到了我最熟悉的地方。只是這次,我不再是一片空白,不再是了無用處。
「哈哈——這小子真是的。」何伯伯綻放笑容,心裡樂開了花,臉上的皺紋比從前更為深髓。凝望眼前這位和藹老人,看來我的願望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