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愛情詩的必要——讀余秀華《寫一首詩給你》

作者: 馬浩森 水告三木 最後更新: 13/05/2023

愛情詩的必要——讀餘秀華《一首詩給你》


「 我一不小心絆倒在你的名字上/這石頭般的名字,在我的路上倒塌多年]
塞格林對「愛」有一個很精闢的比喻:「想要觸碰卻又收回的手」,描述了一種可望不可即、掙扎、輾轉反側的狀態。愛情視乎有種鬼魅般的吸力,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可以轟轟烈烈,可以無端來風。

 

[我一不小心群倒在你的名字上」這句詩寫得非常非常的好。「絆倒」是誰都有過的體驗,它是不小心的,是不可預料,不經意的。這首詩將被絆倒這一現象,擺在這首愛情詩上,它至少有三層意思:
1.這(這段愛情)是始料未及的
2.這是讓人跌倒,有機會受傷的
3.這份愛情如石頭般沉甸甸的,又頑固,而石頭是死物,是不會說話的,是沒有回應的

 

  它將一段關係的起始那種,無端而起,又在生命的道路上重重的存在的意思描述得淋漓盡致。再者,詩中寫到「這石頭般的名字,在我的路上倒塌多年」,那麽也就意味著石頭不是一時一刻存在,而是一直在那,就在我每天要行走的路間。而這一層就非常值得玩味。舉個例子,比如每天必經的一條路上,我們知道路上的一處有塊石頭。那麽下一次經過這個地方時,我們定然會繞開石頭走,因為沒有人想摔倒。可是明明詩人知道石頭在那兒,可是為什麽還會「不小心斜倒」呢?哪怕石頭已然在道路上「倒塌多年」。

 

  或許可以這樣來解讀。即——愛是不受控,不可抑制的。換言之:「哪怕我做好了準備,警醒自己小心翼翼不要愛上誰」。不好意思,到最後自己還是會「不小心」被「那誰」的名字斜倒。愛讓人無法自拔,無法自救,當它降臨時,它是不講理的,避不開也逃不了。

而詩人在這首詩裡,並不是以一種熾熱的高昂的情緒繼續書寫,而是:

我要寫一首詩給你,阿樂

但我繞開三月和它的香味

繞開月光,和它的溫度

繞開命運,繞開你的埋伏

繞開那些夜,我的眼淚,我的彷徨

繞開這結痂般的罪惡

和我隱藏的殘疾

  翻譯成大白話就是:「繞開那些愛情的甜蜜燦爛,思念和愛慾,痛苦和掙紮,自卑和汙穢」,
她只是:
「我就只用一個手勢吧

如同你曾經輕輕的招手

我便押上了自己的一生]


馬爾克斯有篇寫狂犬病和愛情的小說叫《愛情與其他惡魔》,暗指愛情就是惡魔之一。至少它有惡魔般的特性,使人無法自救,既痛苦可卻又叫人自甘沉渝
可詩人仍能:
「搬出一首比石頭更笨重的詩歌獻給你]


這是蠻勇,更是一句呢喃,因為詩歌本身不笨重,就幾句文字排列組合而成的段落不會真的笨或是真的重,笨重的是人,是人的感情。是人在愛情裡面挪不動腳的狀態。但是作者仍然願意表達出來,無懼自身的缺陷和自卑,仍是以詩歌這一種方式去表達愛意。

仿佛是在告訴我們說:「愛的人]
比愛本身,更笨更「重」

因為愛,所以能超越自身的傷悲、缺憾、難過、和不被愛的事實。

 
2023.3.6

——

至於愛的人比愛本身,更笨更「重」的原因。除了是因為人之為人,人有其主體性之外。人與人之間的愛。必須要以人的存在作為絕對的前提:沒有人,那麽什麽東西都沒有可能發生的可能性,更遑論愛。更重要的是,具備「愛的能力」的人,才能真正意義上作為一個人活著,並且真切的去接納,包容,愛護一個「他人」。因為在愛的概念裡,愛是包容一切,愛是跨越政治、種族、歷史、個人狹隘的錙銖必較等等等等。全身心的接納對方的一切,包括對方的「不愛」。在某些程度上來講,確實這樣的人身上是帶有些盲目性的,所以這是更笨更「重]中——笨的部分

 

至於「重」部分,我們可以循加繆的那句:[不被愛只是不走運,不會愛則是一種不幸運」這句話來闡發。因為人具有「愛」的能力,去愛對方。則可以超越一種計算理性,超越功利性社會的鉗制,躍出較狹隘的價值體系來對待自己的生命,對待他人的生命。 好比我們會說,全心意的愛對方可以將對方的外貌條件,社經地位等通通看開。甚至無需計較對方是否有多幽默,多明智,多能力超群。對於自己而言,這是對內心最真實感情的承認和揭示。對對方而言,這是一種以人為本的精神體現,也即:「愛的是你這個全乎的人,而不是它物]

回到愛情詩之必要這一題目上,其實對個人而言,愛情不是必需品,詩也不是必需品。沒有愛情,大把大把的人照樣活得好好的。沒有詩,很多人的日常生活根本沒有影響。徐若瑄在給周杰倫寫的龍捲風裡的副歌第一句:「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捲風,就像龍捲風」。可那些不是住在熱帶或溫帶地區的人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一次龍捲風。就像我們當中很多人一輩子都難以真正地接近愛情。

 

但我依舊認為愛情詩有它的必要性,對全人類這一整體;對每個有過莫名其妙的感情悸動,糊裡糊塗的愛情感觸的人來說,愛情詩都有其必要性。


在余秀華另外一首詩:《我愛你》中,卑微,不成型,扭曲但不失一份率真的感情被一種很凝練,極高詩藝的詩句表達出來: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顆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稻子生產糧食,而稗子是不會結果的。前者是豐收,後者是要除去的有害雜草。
作者很明顯以稗子自比,告訴我們這是一份無果的愛。沒有結果,沒有目的地,沒有終點的旅途。那為什麽還要行進?沒有答案

 

但讓我們還不至於覺得一切虛無的,是我們仍能被感動。

 
2023.3.9

 

  在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中,阿裡薩跨越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天日日夜夜的煎熬等待,才讓兩個暮年的老人終於踏上了永不返航的愛情渡輪。

 

  在整部小說的最後兩段,船長問正在船上與菲爾明娜打算不斷地在海上來回航行的阿裡薩

  “見鬼,那您認為我們這樣來來回回的究竟走到甚麼時候?”船長問

 

  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天以來的日日夜夜,弗洛倫蒂諾 阿裡薩一直都準備好了答案。他說:“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是很沉重的,除了在某些精血翻騰,妄言要海枯石爛的夜晚。這四個字以一種強悍的姿態出現在承諾中,以一錘定音之勢宣告餘生。雖然在事實上,這是普遍人類都給不起的承諾。因為對某情某物某人做到完完全全地「一生一世」是不現實的,是高度反人性的,甚至是反基因的。

 

  而愛情詩恰恰就在這一種「反人性、反基因」的行為中,展現出了更高維度的一種感動和豐滿的人性,幾近神性的質感。以至於令愛情詩中那些海枯石爛,一生一世是那麼的(在感性上)合理和自然。

 

「我將站在漢江之堤上給你寫這首詩

如果有風,我就用風

如果漲潮,我就用水

如果夜色太沉

我就只用一個手勢吧

如同你曾經輕輕的招手

我便押上了自己的一生」

 

  如同你曾輕輕的招手,我便押上了自己的一生。輕輕的招手,就是舉手之勞。押自己的上一生,就已然是生命難抵的吸引。對於這一種永恆的、古老的主題。文學對「愛情」的書寫總是孜孜不倦,經久不衰。想來,無外乎與其「神秘,叫人難以自抑,又與大喜大悲、自由意識和堅守固執高度相關」的特質有關。

 

  《詩》始《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一首經典的愛情詩。


詩是文學最初的起源。反映生活、表達情感思想。用技巧表達意思,以求喚起情感共鳴。

  

  詩傳遞古老的共感,從華夏文化源流的《詩經》、到美索不達米亞的《吉爾伽美什史詩》,亞裡士多德的《詩學》再到《奧德賽》等等等等。詩是海納百川,它不但是百川,更是遼闊的星海。

 

  沒有什麼比詩更遼闊、包容和精彩。就像愛情一樣。

 

它可以很小,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一如「愛情是世界上最小單位的共產主義」所言的這樣。它也可以很大,可以跨越億萬裡渺遠的雲漢,也要在七夕那天踏著鵲橋相見

 

「我要寫一首詩給你,阿樂

就算一切都已呼喊不及

月亮南邊,青藤再一次爬上窗臺

我不再想像你的氣息匯成的潮流」

 

這一切都是——愛情詩的必要

2023.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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