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與陰影

「天天賭天天賭，你還要不要過日子啦！」婦人聲嘶力竭地喊，帶著令人不安的絕望和怨恨。「女人就是見識少，這叫放長線釣大魚，我再賭多這次，還怕不回本嗎?」接著是瓷器被摔破的聲音，幾聲清脆的巴掌，男人似乎動手了。我躲在陰暗的角落裏，牙關不斷地上下打顫，淚水不受控地落下。

用力睜開雙眼，我看著周圍的陳設，花了很久才意識到剛才一切只是一個過分真實的夢。其實也不能說是夢，那些痛苦的回憶，就是我的童年，如噬人的陰影一樣籠罩我的整個青春。我盯著窗外黑魆魆的夜色，無聲地扯了扯嘴角：都說陽光與陰影並生，有陰影處必有陽光。可是我呢，十八年時光，不，我的生命中，幾時有過陽光。為什麼，從我的生命伊始，我的記憶中便只有陰影，只有那些令人痛苦不堪的苦楚呢？

我急速的喘息著，狼狽地揭開床褥，跌跌撞撞地來到一部機器前，猶豫片刻，終是坐了進去。人工智能甜美的聲音響起：「博士，您是否確認回到三十年前，即是您十歲的時候？」我點頭，低聲道：「確認。」在失去意識之前，我恍惚地想：既然老天薄情，從不肯給我溫暖，那便由我自己去做那束光好了。我要回到過去，親手保護那個年幼、孤獨和徬徨的自己，驅散使我不得快樂的陰影。

一片白光過後，喧囂人聲刺得我腦袋發暈，我心中一片振奮！成功了！睜開眼環顧四周，視線立時便鎖緊一個背著沉重書包低著頭走路，劉海長得幾乎遮蓋雙眼的小孩。我眼眶發熱，疾步跟上去，拉住了他：「你好啊。我們說幾句好嗎，不會妨礙你上學。」豈料小男孩充耳不聞，仍自顧自地走路。我一愣，又叫了幾聲，突然意識到什麼，霎時如墜冰窖：他，根本看不到我。

上課的鈴聲尚未響起，我緊跟著小男孩，見他徑自走到課室的最角落坐下，取出課本，面無表情地看著。周遭的小孩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玩鬧，只有他像根木頭似地立著，又像是無根的浮萍，靈魂飄蕩在歡笑熱鬧之外。我心中開始泛起悲哀，那種孤獨無助，我以為我早已遺忘，卻沒想到它原來一直埋藏在我的內心深處，熟悉得我只要一眼，便能再次感同身受小男孩木然的表皮下所經歷的煎熬和痛苦。我的一顆心慢慢沉到谷底：我非但做不了驅散陰霾的那一束光，還要把那些黑暗再經歷一遍嗎？

這時，男孩似是再難忍受嘈雜，拿起課本，飛快地走出課室。「砰」一聲，在喧鬧如菜市場的課室中幾乎難以察覺，然而課室霎時一靜。我的心微微一跳，就看見眼前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面有不安：「我們是不是吵著一心了？」一群小孩面面相覷，似乎有些無助，其中一句怯怯地建議：「明天小聲一點。」我有些反應不過來，當年那個自卑、內心敏感的小男孩應該從來沒有想過，那些看似鮮有交集的同窗竟曾這樣……揣懷善意地關注著離群的自己。

小男孩正在上學，我靜悄悄地離開學校，散步在大街上，偶一抬頭，發現自己已到了老家的附近。心緒劇烈翻滾間，我還是按下電梯按鈕上熟悉的樓層。只看一眼，我對自己說。

推門而入，我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坐在沙發上。只見她面色嚴肅地說：「一心家長，你們到底聽懂了嗎？家庭不和諧對子女的影響是深遠的。」父親……那個男人不屑地笑了：「社工姑娘，你那隻眼睛看到我們不和諧啦，我下午還有正事要做，你要是沒別的話要說就快滾吧。」我立在牆角，內心又一次起了波瀾：原來，原來當年，一直有人在企圖幫我，只是我從不知道。

神色忿忿的社工姑娘叉著腰站在門後，喃喃：「又一次……這到底是什麼家長啊。」這時，一個中年婦人出現在走道上，看樣子是剛剛買了菜回來。她看見社工，眼睛一亮，竊聲道：「是社工姑娘對吧，我有隔壁那家子家暴的證據。」「真的？」「是啊，我告訴你，那孩子可太可憐了，天天……」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覺得視線有些朦朧，喉間酸澀難言：我曾以為，我一直是被世界拋棄的那一個。

「偵察到強烈情緒波動，是否要登出系統？」「不，把我送到他那裡去。」乍然看見我憑空出現，小男孩竟一點害怕都沒有。我蹲下身子，撥開他額前劉海，輕聲說：「我是未來的你。未來，記得對自己好一些……因為其實你的身邊，一直都有人在以自己的方法愛你的。不要以為自己的生命只有陰影，其實，有陰影處必有陽光。你的陽光就在你身後，只要你轉身，便能看見，它是你的同學、老師、甚至是鄰居。這一次，相信我，也是信自己一次，好嗎？」

打眼看出窗外，天色似乎仍是一片幽暗，但這次，我明白了，黑暗并非是真正的黑暗，只要稍等片刻，便會有一束曙光，穿破重重陰霾，帶來溫暖和光亮，不過是人類總是不自覺地忽略曦微的晨光。陽光與陰影，在人生路上並存，你可以沉溺在陰影處，失去生而為人的幸福與快樂，也可選擇去尋找陰影背後的陽光，讓生命明媚而無懼陰影。真好……我不用自己去做那一抹陽光，因為它其實一直都在，藏匿在陰影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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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傑靈女子中學 (S6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