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珍惜眼前人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10/03/2023

你第一次看見她,她坐在藤椅上,月牙般的笑眼慈祥地注視著你,嘴裏哼著小曲,被太陽曬得黝黑的手臂緊緊環著小小的你,見你咯吱地笑著,她也跟著舒展地笑了,還用額頭碰了碰你。


       盛夏的時候總是格外悶,每到這時,你總會被鄉下涼快的名義送到她的住處——一小間瓦屋,屋頂的瓦塊有些殘缺,剩下的瓦磚試圖靠排併攏以遮住呼呼往內吹的大風——倒也作用不大,逢連夜雨時,總要備著些膠桶接著,還時常飄過潮濕的霉味。相對於都市內的樓宇,這間瓦屋竟沒有廁所,只是佔了偏僻廚房的一小角,同樣還沒有天然氣,而是在廚房的大灶上燒開了水後呼哧呼哧地提進那一方「浴室」,拿過一旁霉味的木板卡著——便可以洗澡了。

 

       你無論如何都不願在這簡陋的一方將就,小小年紀倒也無比野蠻嬌橫,扯開嗓子便大哭大鬧,直叫方圓十里外也能聽見,邊哭邊往外走,甩開她那佈滿厚繭的大手——尤其是虎口處,因常握鋤頭的緣由而變得粗糙,像砂紙一般——令人想避開她的觸碰,甚至差點踢翻了那盛滿熱水的鐵壺,她為了護住你,幾滴滾燙的水灑了出來,濺在她的腳背,她也顧不及躲閃,抱著你便柔聲安慰,因哭了太久而喘不上氣的情況也隨着她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拍背而舒緩,哭累了便緩緩睡去。


       孰不知你沉沉入睡後,她才打濕了毛巾輕拭去你臉上一串串的淚痕,擦去你因打滾撒潑而沾上的灰。她才有片刻的閒暇來處理被燙到的腳背,你並不曉得她有多痛,高溫的熱水濺到最薄的皮膚,沒有第一時間去處理的傷口要重新用針來挑開,那密密麻麻地像針扎進皮膚最深處的痛,那傷口鼓鼓囊囊的,透明的膿順着流下,她連呼吸都不敢太重,儘管你已熟睡。


       你成長的路上有多嬌蠻,她就對你有多包容。你只顧自己的享受與快樂,對她的付出與退讓視若無睹,還認為理所當然。


       哪回你回去的時候,她不是早早地去到客運站接你?她起了個大早,將地裏的莊稼處理妥當,又將欄裏的雞鴨餵飽,把屋前屋後打掃乾淨,還在廚房備好一會要燒的菜——希望你一到便可盡快吃上。她要走過崎嶇不平的山路,追着難聞的車尾氣才趕上那擁擠又不通風的循環巴士,她本是不太能搭車的,暈車藥也幫不上忙,卻因一會便可見到你的喜悅,強行壓下胃裏的不適,強行打起精神來。


       她不太會用電話,大抵是電話沒電了她也不曉得,或許她也不曾打算問你到哪裏了,生怕她的一通電話而驚擾到你,於是她便站在那人滿為患的客運中心等你,忍下胃裏的翻江倒海,不是踮起腳左顧右盼,汗水早已浸濕她灰白的頭髮,黏在額頭,久站不動讓她腰痛的老毛病又犯,她仍不敢走開——生怕你找不到她。


      好不容易碰面後,你卻因她沒接電話而不分青紅皂白地朝她吼了一通——孰不知你只花了十幾分鐘來找到她,她卻等了你幾個小時……你只顧一味往出口走去,試圖趕緊逃離這悶熱的牢籠,身材矮小的她不得不扶着腰追上你,一路上不知道被行人的背包撞到多少次。


       熱菜熱飯端上了桌,她又忙前忙後給你夾菜,小心翼翼地關心你的瑣事,你卻嫌她囉嗦個不停,比窗外的知了還要令人增添煩躁。


     「孩子,快把這些帶上,帶回家去吃。」才待幾日,你便嚷嚷著要走,她未問緣由,只是又起了個清早,將幾隻雞鴨處理妥當,用保鮮袋一層又一層封好再遞給你。


     「有什麼好帶的?又重又累,你以為街市沒得賣嗎?」你不僅不接受,還不忘挖苦幾句。


      「乖,外面的哪有自家的好吃,乖孩子,聽話啊……」她又將你撒手的袋子重新遞給你,「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次能吃到自家的了……」


       後面的那句你當然沒聽見,因為你正噘著嘴,拖着一袋兩袋逃離似的往外走,彷彿身後有著洪水猛獸。你並不認為這是值得珍惜的事,在你看來不過是小題大做。


       轉眼到了寒冬,正當你慶幸不用去鄉下避暑時,她卻來了——春節將至,她一個人過於孤單,便把她接來了。


      「為什麼要跟我擠一個房間,去住酒店不行嗎?」你猛然提高分貝,宣洩著不滿。


      「噓!小點聲!別讓她聽見!一家人整整齊齊過年,住什麼酒店,別瞎鬧騰!」你的抱怨盡被打散,消失在空氣中,可你的心裏仍舊不舒服,覺得甚是委屈——不願將就她的作息時間,不願與她共享一室,不願……諸多不願。


      「唉!這才待幾天,怎麼就要回去啊?」客廳裏一陣嚷嚷將你吵醒。

    

      「這哪有鄉下舒服,再說我也住不慣。罷了,送我回去吧!」她笑着搖頭,故作無奈。


       她回到了那一間小瓦屋,你也回歸到了原來的生活軌道。只是當你半夜被冷醒,發現被子被踹到床下,早上起床餐桌上空無一物時,你不知如何描述那感覺——你不想承認你似乎並不捨得她……


      「唉,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爬上了樹卻不會下來的事嗎?」突如其來的話題讓你措手不及,並不了解母親的意思。


      「你小時後可真是頑皮,少看管一會兒也不行。貪玩到爬上了一棵頗高的樹,卻會上不會下,找不到辦法就扯着嗓子哭……」


       你確實想起了此囧事——還好最後成功被「解救」,具體過程倒也遺忘殆盡。


      「要不是為了接住你,她可不會落下一身老毛病,你可不知道你有多重,跟個小煤氣罐似的,張叔家的牛都拉不動你!你說你,怎麼盡幹麻煩事……」母親絮絮叨叨個不停。


      原來她逢陰天、雨天便腰痛、膝蓋痛的老毛病不全是農活所致。她一個人在屋前的一小角呆著,時不時緊握粗糙的手捶捶腰背,敲敲膝蓋,你說她為了接着從樹上跳下的你,那一刻彎曲的雙腿、閃到的腰是不是鑽心的疼?陰天時分她的疼痛是否如深入骨髓般難忍?僅是輕捶輕敲可以緩解的?涼涼的秋風拂過她的身軀,她消瘦的脊背痕跡清晰可見,黝黑的皮膚猶灰色的抹布揉成了一團,搭在身上。見無法舒解痛感,她準備起身往屋裏走,彷彿巨山重重壓在她的脊背上,一寸一寸將她往下墜,她一聲不吭地扶着腰一寸一寸地挪,那幾步路的距離似要花費她很長時間……


       你緩緩蓋上了腦海中泛黃的相冊,她舉着雙手喊你勇敢地往下跳,她一定會接住你的堅定眼神烙印在腦海裏,仍舊是那雙厚實、觸感不佳的手穩穩托住了你,柔聲安慰著你。


       再後來你又長大了些許,正想着七八月之時去到那間瓦屋,她悄悄地、悄悄地離開了。你卻正高考着,徹底走出考場後才看到母親那紅腫的雙眼。


       再見到她時,是一個小罐子,沉甸甸的,如磐石,你並不知道如何面對她,只是放空般跟隨大人回到那方小地。


       屋內東西不多,人走後更是空蕩。


       牆的角落還用碳筆寫着你長高的痕跡, 歪扭的深黑色很滑稽,可想起的卻是她發現你又高了些許的眉開眼笑……


       打開衣櫃,沒有那般難聞的霉味,整整齊齊擺放着幾件毛衣——看得出是純人手編織的。展開細看,再拿近比對,竟是我的尺寸——不大不小剛剛好。那柔軟的毛線穿叉著,穿成好看的花紋,從頭到尾沒有一絲多餘的線頭,非常漂亮。


       旁邊還有一個小木匣一塵不染,輕輕打開,裏頭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幾個紙折的小青蛙、曬乾了的花瓣……還有一張合照——你和她的合照——僅一張的合照。


       這些小東西似乎打開了你心底的閥門,你的眼框模糊了,看不清眼前的合照了。屋內的種種,哪個不與你相關?哪個沒沾上你的氣息?哪個不能說明她對你深沉又小心的愛?


       現在才七月,那棵頗高的樹卻早已掉光了樹葉——光禿禿的——只剩那粗糙的紋理,還有深扎在地上的根。


       她那會是不是也這樣的孤單呢?沒人可以說說話,忙前忙後仍覺得空洞。


       雨紛紛之時你又見到她了——一張黑白的小照片——她笑得慈祥,卻是靜態的了……


       越長大一歲,你越討厭自己多一些,當年那些種種對她視若無睹的事還歷歷在目,回想她的愛與包容以及你的理所應當與不曾珍惜。


       人就是如此,對著愛你的人肆無忌憚,不懂珍惜,有持無恐。當你意識到自己的錯與不該時,那些未給予的愛與珍惜之心也只能隨風消散,吹向遠方,她也感受不到了……


      「春節快到了,要買新衣服啦!一起去嗎?」


      「不了,我已經有最好看的衣服了!」


      「這可不像你呀!又是去年那件毛衣?」


      「是的,沒有其他衣服比它更好了!」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