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一課

    我很好奇，這個世界有多少人試著擁抱一具軀體，感受熱度一點一點地從這副身體上溜走，最終完全冷卻時，四肢蜷縮，肌肉硬化，直至僵硬地猶如抱住一塊曾經活著的石頭？

    那塊石頭是我曾經的愛貓。烏黑的毛髮配上圓大的金瞳，活像沒有繁星的黑夜中出現一雙月亮。可是在眼皮闔上之時，兩顆月亮一同隕落，夜晚不會再有月亮，以後也不會再有。這麼想倒是有些淒美，但大概不會人願意歌頌這個沒頭沒尾的故事。

    「沒事的，牠肯定是走得很安詳。」旁人輕拍我的肩膀，並遞來了一本相冊。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那是一本黑色的牛皮相簿，方形的紙張上烙入我和黑貓的容顏，整齊地配列成規則的排版。一眼看過去，都是兩個生物面對著鏡頭，露出了最燦爛的笑容，睜開了本應消失的雙月，活像要從照片中活過來似的。

    「當你再看回照片的話，肯定不會忘記牠曾經陪伴過你吧。」

    ——這句話就像一塊小石頭，拋進了水中引起了無數漣漪。

    難道光靠數張照片，就能證明牠曾經活過嗎？這種無論誰聽了都會回答肯定回覆的問題，卻反常地在我内心回蕩。難道光靠數張照片，就能證明牠曾經活過嗎？那假如這幾張照片被毀滅的話，一條生命是否就會永遠從世上消失？不、説到底，在現在世代，不管是照片還是影片都能人爲修改，那麽當我手上的軀體成爲土地的養分時，還能如何證明這份「證明」是真實的？

    要如何證明生命有存在過？

    這問題就和五分鐘前假説——「如何證明世界不是在五分鐘前被創造？」一樣無解。假如你身邊的一切人事物、你的記憶、你在做的事，都是在五分鐘前才存在，你要怎樣證明你、或者我們大家的人生不是被宣告死期之時開始？

    要如何證明我的生命有存在過？

    我想，我可能有活過吧。我的人生毫不戲劇化，就算拍成自傳電影也肯定是部無聊得令人昏昏入睡，但儘管如此，哪怕是多無趣的平凡生活，但至少還能成為一部電影。不過諷刺的是、哲學家定義「生命」的時候肯定會伴隨著死亡。當我的生命之火熄滅之前，我必定會叮囑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認識的人，把我的遺體安葬在土地下，為我的墓獻上月亮般金黃的花束⋯⋯絕對要在年邁時叮囑他們，不然被海葬、化身成人為鯨落的話可是會污染海洋的。

    不過這也不錯的。

    暫且不提世界從何時開始、也不提我是否真的活過，光是我的生命超過了五分鐘，這就相當不錯了。

    地球總人數為八十億人，而假如要從古代計算到現今的話，人口數量早就無法計算了吧。世界真的缺我一個？不、肯定不是，世界從來都不缺每一個人，哪怕是全部人類都從地球上消失，太陽還是會照樣子從地平線冒出頭來、消失在遠處的山後，換作金色的明月為土地覆蓋上一份溫柔的薄金。

    這個世界不缺我，但不僅是我，大家、甚至是我懷中的貓，都只有這個世界。這麼一想，證明生命是真實存在、真的重要嗎？更進一步說、證實生命的存在後，接下來又能怎樣？牠活著亦活過；我活著亦會繼續活下去，哪怕所有「世界是虛假」、「生命是虛假」的陰謀論全被證實，只要我能呼吸，我就會繼續延續我的生命。

    我抱起懷中愛貓，把這具生命的容器放到泥土造成的床鋪上，再為牠蓋上被子，在牠安眠之時，被子也會長滿金黃色的花朵吧。隨著微風的吹拂，花瓣被秋風輕撫，淡淡香味隨著風向飄向全世界。

    我闔上雙眼。

    只要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