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

      人們常說：「華不再揚，別等到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有些東西可以在往後的日子裡失而復得，而我們也等同獲得了再次珍惜的機會。但有些東西卻再也沒有給我們機會去珍惜......

      記得十歲那年，我跟隨母親離開了家鄉那片開滿茶花的山頭，棄下了往日那份荒蕪深山的清靜，搭上了母親口中所說的那班前往新未來的車程。往日裡，我從未留意過那淙淙流過的泉水，那偶然因怪石而激起的白浪，那盛開已久的琪花瑤草。但如今我不捨得，我不捨得那綴滿枝頭的暖黃，也不肯放下那壓彎枝幹的顆顆碩果。母親拗不過我，只好在出發前為我摘來了一朵山茶花和一些野果子。那時的我天真的以為，我把美好都留在了身邊。隨著婆娑樹影不斷墮後，窗外的景象由一棟棟矮房子逐漸變成了一望無際的公路，再慢慢轉變為一大片樓閣台榭。恍然之間，那個四面環山的小村莊就被毫無人情味的混凝土世界所覆蓋，那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

     「嗞嗞嗞嗞......」隨著不鏽鋼鍋下的火被點燃，廚房好像被賦予了生命一般頓然甦醒，而那有條不紊的嗞嗞聲更是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眼前這個站在水槽前的身影正利落地把菜苗子從膠袋裡拿出來，一股腦地倒進了盆子裡，又撒了一把粗鹽。嘴裡一邊嘀咕著說道：「今天的菜差點意思！」手中一邊拿起了油壺，向溫熱的鍋裏倒油。粘稠的金黃色液體順着壺嘴流出，以一個完美的弧度流入鍋內，剎那間鍋裡傳出了猛烈的嗞嗞聲，而且時而迸發出滾燙的油星。每一次到舅公那裡吃飯，他都會大張旗鼓地為我準備豐盛的一餐。即便我早在來之前就告訴他不必刻意操持，隨便吃些就好了，但他總以自己的熱情來回絕我。我知道，他只是想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為我們之間留下珍貴的回憶。

      舅公的手藝是世間無人能及的高超，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無論是工序複雜的｢燈影牛肉｣，還是簡單無比的蒜蓉炒菜，我都吃得不亦說乎。但唯獨他的拿手好菜——苦瓜煲，是我最討厭的一道菜。我不喜歡苦瓜的苦澀味，更加討厭它連第一口都難以下嚥的特質。那種苦澀總會在舌尖上揮之不去，再細細咀嚼，就感覺苦味蔓延開來了。雖然在煮苦瓜煲之前，舅公都會用涼水漂洗一番，但就算經過反復漂洗，苦瓜的那種苦澀似乎是無論沖洗多少次都不會散去的。我不曾顯露任何的厭惡，反而每次都會將一大鍋苦瓜配著白飯盡數嚥下。我害怕，害怕萬一我的反感令舅公不再做飯給我吃，那該如何是好？當時的我並不懂得什麼是珍惜，只是認為我不想失去這個為我而忙碌的背影，那股想要留住這份美好的想法油然而生。

      我很喜歡到舅公的茶餐廳吃飯，特別是自從我移民到香港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之後。倒也不是別家餐廳的菜式不合我的胃口，只是在那裡我可以看到舅公在廚房中冗忙的身影，那是我在這個城市中為數不多的寄託。舅公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當初乘著偷渡潮逃到了香港。他常常跟我提起從前的往事，而每當他說起那個在偷渡過程中不慎葬身怒海的昔日好友時，眼神裡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淡淡的哀傷。「孩子啊，你要珍惜如今擁有的一切，包括在你身邊的人。你可不要嫌棄舅公煩人，我只是怕你以後會後悔啊！」舅公時時在我耳邊呢喃著，像是生怕我忘記了一樣。

      每次吃完飯後，舅公都會「開小差」帶我到附近散步，偶爾也會在太原街買幾件新奇的小玩意給我。記得有一次，我們走到了莊士敦道。當時，隨著灣仔「活化保育」的重建項目逐漸落成，這條道上的發展也變得十分迅速。很多舊建築、社區網絡以及過去富人情味的文具店都成為歷史。舅公很熱衷於和我訴說這裡的故事，我依稀記得他曾提起過一間戲院。「那時候啊，我和你妗婆就住在這棟唐樓的第六層，那斜對面就是東方戲院。我印象中那裡都是放一些愛情片、喜劇片......想起來，我好像和你妗婆在那裡看過一場電影。你妗婆一直說：『戲院就在那，哪一天看不是看？總是有機會的』我就不這麼認為。戲劇會落幕，戲院會沒落，人也會離去，如果不趁著還有創造美好的機會，好好珍惜它，那以後留下的只會是無盡的遺憾」舅公說罷，就把雙手背在身後，扭過頭去，似是不願再觸景生情。這些舊建築的倒下代表了城市發展的切面寫照，技術工程的日臻完善以及設計理念的精益求精，但同時也埋沒了老一代人的回憶。我似乎對於「珍惜」二字有了新的定義。我想，那頹垣敗瓦下埋沒的，或許是那些不再給我們機會去珍惜的事與人吧。

      我曾以為，懂得珍惜的人都害怕失去，畢竟我們總會把珍惜、珍貴的一切藏起來，生怕哪一天失卻了。我多想將一切美好抓住，拿一根繩子拴起來，珍惜不就是要拼盡全力把美好留下嗎？我害怕失去家鄉的那片景色，所以我盡我所能地想留下一些什麼，來作為美好的憑據；我害怕失去舅公對我的好，於是我強忍不適地吃下令我作嘔的苦瓜，來表示我珍惜這段關係的延續。但是，舅公與妻子的小故事又讓我對「珍惜」二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這世界上並沒有永久的陪伴、永恆的事物，時間也不會為我們而停留，所謂的美好不過會在剎那間轉瞬成空，我們無法打著「珍惜」的旗號把一切事物留在身邊。「珍惜」不是指永久地珍藏、保留，而是旨在珍惜創造美好的時刻和機會，讓我們不留遺憾。

      時間正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著，但珍貴的回憶卻會留存下來。我想，如果我在家鄉時能夠多珍惜那片山頭的存在的話，也許它將以記憶的形式留在我的腦海中。但是，「珍惜」，終究是一個永遠帶有遺憾的詞語，一個永遠沒法完美達成的目標。我們總有一天會無可奈何地跟這些珍貴的事物、人分離，而那時的不捨會讓我們覺得：若昔日更加重視愛惜，斷不致於分離當刻的痛惜。我們不會知道明天將發生什麼事，更無法預判誰人會永遠地留在昨天，只要在當下珍惜一切可以創造美好的機會，便無需害怕失去的時刻。

作者簡介

一抹晨曦

聖士提反女子中學 (S6B)

五感體驗世界，文字領悟真理。願見字者亦能與我一起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