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

作者: 心中一劃 最後更新: 09/12/2022

《良知》

那些年來,父親是小鎮上僅有的大夫,倒也救治了不少病人,好名聲就這麽慢慢地積累了下來……

小時候,我閑得發慌,就偷偷摸摸地躲在門後邊,透著門縫往外邊探去,看看父親怎麼診治病人。

也算是依樣葫蘆,父親年事高了,正所謂子承父業……

我行醫已經十餘載,子承父業的時候,應該是民國八年。

這些年來,來問診的病人大多都是些老熟客,生面孔卻是少見得很……

今天卻來了一副生面孔。

只見那老婦臉色漲紅,氣喘吁吁的,緊閉著眼睛,兩隻手扶著膝蓋。

“鄧大夫……呼呼……鄧大夫……呼呼……”

“來了!來了!”

我打量著眼前的老婦,身著粗衣麻布,看著就不像富人樣,面龐還沾著煤灰,那副模樣怪窮酸的,想必家裏也是家徒四壁。

“鄧大夫,我家裏那小子,那小子定要不行了!你可一定要救救他啊!”

話音剛落,老婦便拉著我的手不放,那濕潤的眼眶,好像綁縛著我的良心。

“老嬸,您先別急,先別急!我去收拾一下診病的工具,這就隨您一塊回去!”

眼瞧著老婦淚眼汪汪的模樣,良心卻是有些過意不去,還是隨她一塊回去診病。

“老黃,幫我看一會醫館,我隨這名老嬸一塊回去!”

老黃沉默不語,默默地點了點頭,手上握著的掃帚,隨手便放在角落處,接著不疾不徐地坐在木椅上邊,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倒也清閒。

“您兒子現在醒著,還是睡著啊?”

“我兒子睡著,怎麼叫也喚不醒!我……我該怎麼辦啊!”

我與老婦一邊趕著路,一邊談著話,雖然三言兩語理不清狀況,不過倒也不是沒有收穫。

睡著,怎麼叫也喚不醒……

不一會的功夫,我與老婦一塊走到了一間破屋子門前,只見她一把推開了老舊的木門,刺耳的開門聲吱吱作響,讓我不禁有些不快。

“進!進!”

“麻煩了!麻煩了!”

我看著身前的老婦,竟然這麽不懂禮法,雖然不由得有些不悅,倒也沒有言溢於表。

我跟著老婦的後邊,打量著眼前這間破屋子,真可謂家徒四壁……

那副怪窮酸的模樣,怕是診金都付不起,更別提藥費。

老婦徑直地向著這間破屋子裏邊走去,沒幾步便是走到了一名少年的身前,只見那少年面色蒼白,渾身冒著冷汗,就那麽躺著床上。

我看著眼前的少年,就那麽躺著床上,卻是不省人事……

“您別急,別急!您家裏這小子,這小子定會沒事的!”

興許老婦聽著這些話語,心裏變得舒坦了,倒也沒那麽焦急了。

我試著叫喚少年,卻是怎麼叫也喚不醒,還是不省人事……

沒有法子,不得不先行四診。

“背為胸廓,心肺居於胸中,背曲肩隨,是心肺已虛象徵,看著是肺癆。”

觀察病人形體、面色、舌體、舌苔,根據形色變化確定病位、病性。

“病室內有腥臭味,多屬腑臟敗壞,看著是潰瘍。”

嗅氣味可分為病人身體的氣味和病室內的氣味。

“您家裏這小子,近些時候是不是吃得肉食?”

雖說這間破屋子裏邊有腥臭味,可是這小子的病徵卻是古怪得很……

“他小子近些時候是吃得肉食。”

“您家裏這小子中舉不成?竟然有口福,可以吃得肉食?”

我看了眼身著粗衣麻布的老婦,又是看了眼這間破屋子,也是不禁打趣她。

“他小子前些時候中舉,鎮上邊都傳遍了,鄰里鄰外都知道……就宰了一隻家裏的雞,燉了給他吃!”

光緒三十一年,清政府正式宣佈:“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試、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

父親在這小鎮裏設館醫病的時候,應該是光緒三十一年。

我回頭看著老婦臉上滿溢的自豪,雖然覺得古怪得很,不過權當她打趣我,倒也沒有多言。

“您家裏這小子前些時候中舉……”

“鎮上邊都傳遍了,我兒中舉了!”

“這小子可是厲害……”

“鄰里鄰外都知道,我兒可是舉人!”

“可是厲害得很!”

“中舉了!我兒中舉了!舉人!我兒可是舉人!”

我卻是不由得疑惑,都已經是民國時代了,還中甚麽舉呢?

我看著老婦那副崩潰的模樣,也是不禁吞了吞唾沫,不經意間往後縮了縮。

老婦看著我又是吞了吞唾沫,又是往後縮了縮,突發的癲狂然後又平復如故。

精神亢奮,狂躁不安,喧擾不寧,罵詈毀物,動而多怒,必然患有狂病!

精神抑鬱,表情淡漠,沉默痴呆,語無倫次,靜而多喜,必然患有癲病!

“您冷靜些,冷靜些!您家裏這小子前些時候中舉,鎮上邊都傳遍了,這小子可是厲害,鄰里鄰外都知道,可是厲害得很!”

老婦沒有看著我,沒有搭理我,甚至壓根沒有看向我這邊。

我也沒有再搭理老婦,也沒有再看著她。

老婦也沒有再挽留我,只是默默地看著躺著床上的少年,那副模樣好像若有所思,她嘴裏還不停地不知嘀咕著甚麽。

於是,我默默地向著這間破屋子外邊走去……

“少爺,怎麼這麽些功夫就回來了?莫非只是些風寒罷了?”

回到醫館裏,老黃瞧見我回來了,趕忙地走到我身邊,替我拾起了肩膀上診症的傢伙,嘴裏還問候道。

“老黃,可別提了!那老嬸家裏的小子,染得可不是風寒!我看著有些像肺癆,可又有些像潰瘍……先不論這個,倒是那老婦有些癲狂,這不就趕忙地回來了!”

“可那老嬸家裏的小子,豈不是……”

“這與我們可八竿子打不著,那老嬸看著就不像富人樣,她家裏那小子染得又是肺癆,又是潰瘍,她自個還有些癲狂,難不成我們還要做這虧本買賣不成!”

“可老爺走前囑咐過,要少爺切記醫者仁心,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家訓,咱可不能把老祖宗的東西丟了!”

“別整老爺子那一套封建,我可最討厭了!祖上多少還是個官家,到了祖上三輩卻是一代不如一代!現在好了,到這會民國八年了,祖上的福分我倒是沒享過,卻是得在這窮鄉僻壤設立醫館,竟然只是為求個溫飽!”

“可是……”

“老黃,得了!你不用多說了,現在這當家的不是老爺子,是我!我說一那就是一,我說二那就是二,你只是我們家的下人,別老拿老爺子那一套封建壓著我!”

“既然少爺這麽說,那我也不再多言……只是老爺的話,做人要有良知,少爺可得切記!”

“老爺子說醫者仁心,又說做人要有良知,那你又可曾知道老爺子的意思?”

“奴才自是不知老爺的意思,只是……”

“只是想讓我切記,要記住祖上的教訓!”

“少爺打小就聰明,只要您切記老爺的話,那奴才就安心了!”

“可你又知不知,正是封建荼毒了你的思想,所以我是主子,你是下人!”

“少爺聰明,奴才卻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當真愚笨,你跟那張口閉嘴就是中舉的老嬸又有何區別!”

那一天,我與老黃爭執起來,可無論我怎麼跟他解釋,他愣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氣不過,就以採購藥材為藉口,走到城鎮外幾天,到底外邊熱鬧一些,順道去散散心,至少不像這窮鄉僻壤,都是些愚民。

“這位先生,我看你衣著簡樸,卻是丰神飄灑,器宇軒昂,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相啊!”

我看著眼前的男人,聽著他那油腔滑舌的腔調,不由得有些警惕,可那張熟悉的臉龐,卻讓我緩緩地放下了心裏的戒備。

“王秀才?你怎麼跑來這地方裝神弄鬼了?怎麼,最近小鎮那邊的生意不景氣嗎?”

“鄧大夫!哎呀!我這怎麼能叫裝神弄鬼呢!我這上能算天文,下能算地理,也略懂算命的法門,怎麼就是裝神弄鬼呢?不過你還真別說,最近小鎮那邊的生意確實不景氣,這陣子找我寫字的人都少了,來這算命也實在無奈,畢竟總得過活,還是得維持一下生計的!”

“怎麼,這陣子來了搶生意的不成?”

“那倒不是,就是北洋軍近來在這邊公開行刑,聽說都是些賣國賊,倒是引得不少好事之人前去圍觀。”

賣國賊……就怕只是幾個被北洋軍利用的可憐人吧!

找幾個不相干的傢伙,隨便定上幾個罪名,公開斬首給民眾做做樣子,讓他們宣洩一下對洋人不滿的情緒,鞏固自家主子的地位,北洋政府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牌……

“可那也與你生意不景氣沒有甚麽關係吧!”

“你有所不知,這北洋軍每一次公開斬首,可都能撈上不少油水!”

“何出此言?”

“不是有些傳聞……說是人血能治百病嗎?”

我看著他這麽說,卻是不禁笑了笑。

“怎麼,你也聽信這些傳聞不成?”

“那我倒是覺得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興許我不知何時患了大病,還得依靠此物呢!”

“照你這麽說,北洋軍可是沒有良知啊!每一次公開處刑完了,順帶著還賣些人血,撈的油水可不少啊!”

“良知怎麼能及良藥!新鮮的好!熱乎著,配些窩窩頭那可再好不過!那可是良藥,治百病的,包好!”

“也不見得你去買一些回來,家裏備著用……”

“那可不成,得是熱乎的才行!不然,可就沒那……”

“沒那藥效了!得了,得了!哪涼快哪待著去,我還趕著採購藥材呢!我在這邊已經待了整整三天,跟家裏的下人說好了今天回去的,待會見我天黑都還沒回去,說不定又拿我家裏那老爺子壓我,怕是少不了嘮叨!”

我聽著他那些話語,雖說沒有再多說些甚麽,可是心裏卻是多少有些看不起這傻子。

“人血要是能治百病……那我都能坐那龍椅了,皇帝老兒都不及我!”

我一邊走在街上,一邊小聲地唸叨著。

夜色倒是來得快,我也是採購完要用的藥材,匆匆忙忙地趕回去,倒也在天黑前趕回了家裏。

“老黃!”

我走進了家門,大聲喊了聲老黃,卻是沒有人應我,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心中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

“老黄!你怎的不應我呢!老黃!老黃……”

“啊啊啊——”

我見著老黃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臉龐已經不成人樣,要不是他的手裏邊緊握著的那封信,我怕是壓根兒認不出來。

老黃的身旁還躺著另一具屍體,那衣服我認得,是前幾天來求診的老婦。

看著現場一片狼藉,還有落在了一邊沾染了血祭的鋤頭,我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經過,興許是來尋仇的……

我認得老黃手裏的那封信,那是老爺子走前留下的,囑咐過老黃讓我親自看的,不過我從未看過就是了……

我打開看了看。

“醫者仁心,做人要有良知!我早些年為了謀取暴利,就到處傳開新鮮的人血能治百病這荒謬之事……

我也不想的,可我們家道中落,那時候醫館也默默無聞,實在是難以維持生計。

我是一位救死扶傷的大夫,可我也得為了妻兒的溫飽發愁,於是到處傳開新鮮的人血能治百病……

可我沒想到,那些人當真信了,甚至都把新鮮的人血當寶貝供著!

我從這裏邊撈了不少,可我害怕了,我害怕有報應,我怕老天會給我報應!

報應來了,我得了肺癆,醫不好。

這我倒是不怕,我怕的是報應會來到你的頭上,你是家裏僅存的香火,可容不得有半點差池!

切記!

醫者仁心,做人要有良知!”

倒是可笑,老爺子當真封建,還相信報應這一說。

醫者仁心,做人要有良知!

我何來良知可言?

我笑了,我淒厲地笑了……

良知良知,倒真是可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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