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系列: 祈時 作者: 祈. 最後更新: 19/11/2022

清冷的彎鉤懸掛無垠墨色,月影折映乾枯湖邊一棟公寓,蛛網密密麻麻地爬在牆磚上,微弱月光透入窗口恰照鋼琴。 紗質窗簾被風揚起,拂走琴鍵上的塵土。

我推開塵封已久的房門,屋內萬籟俱寂,緊促的呼吸聲迴響至整個房間之中。桌面上陳舊的錄音機似曾被重組過,我按下鬆動的播放鍵,殘舊的錄音機開始演奏,琴音夾雜於滋滋的聲響之中。又是《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傳出憂鬱沉靜的幽韻,錄音機上的厚灰在不知覺中被水滴打濕,不知是汗或是淚。房間裡不再只有呼吸聲迴盪,鋼琴鍵的躍動與抽泣聲的顫抖共同瀰漫於房間各個角落。那是他最愛的曲子,我非常肯定。

老師總愛沉默,關於他的描述,我竟也道不出多少。對於他最深刻的印象,只是一位在鋼琴前垂眸,不斷用指尖與琴鍵觸碰的文雅之士。老師鍾愛彈奏《月光奏鳴曲》,既含冥想,又帶著悲愴與陰暗。他總能將情感混含於旋律之中,縱使他沈默,亦能透過琴聲感受他的內心,他不懂得表達,鋼琴便替他闡述故事。兩者配合使空靈的琴聲如潮水般漸漸四散,流淌至屋內各處陰翳。初次聽到他所彈奏的《月光》,使我回憶起過世的母親,母親也曾彈奏過,但那時我年紀尚幼,當再次聽見這一曲,我的眼淚不自覺落下,為著對母親的思念,以及音樂的動人。每當被音符圍繞時我總被其打動而泣不成聲,淚水順著臉頰落在琴鍵上,驚動了演奏者。面對似夢似幻、亦真亦假的琴聲,相信眼前之人,大抵已聽得厭煩了吧?我懇請他成為我的老師,他原想拒絕,可當目光觸及我的淚痕,沉默了半晌,終究於心不忍地點了頭。

他與其他鋼琴老師不同,從不點評我的對錯,但他彈奏的方式卻是那麼簡單易學,於是我不出幾月便學會一曲。惟獨那曲《月光》,不論我如何奮發力學,卻無法學懂,承受不住波折的我終究選擇了放棄。

 

音符隨著琴鍵而流出,是老師在彈奏,依舊扣人心弦,我卻為自己的鈍根而開始厭棄此曲。一曲《月光》奏完,餘音嫋嫋,久久地在心中迴盪。琴聲明明如此動人,我卻因三分鐘熱度而深感焦躁。我失意地嘆息,老師停下了指尖演奏著的樂章抬眸,見我落魄卻不以為然,反而指著不遠處一部嶄新的錄音機,示意我將它取來。我正被難纏思緒圍繞,一時激動便將那錄音機摔於地面,錄音機零件隨之四散,正如我浮躁的心。我頭也未回地離開,徒留老師獨自停留於零件墜落聲回響的鋼琴房。

後來我再沒見過老師,一曲《月光》自此彷如白月光印在心底。後來再聞他音訊,已是駕鶴西去,我愧於往事而不敢於葬禮上現身,那是一個縱容我叛逆的溫柔老師,我卻因年少氣盛而失去這份美好。不久後我收到一封來信,是老師的字跡,整潔的信上寫著一處地址。我來到一處荒廢的公寓推開房门,空氣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下,按下播放鍵,《月光》再次響起,如平淡湖泊泛起一圈漣漪,如平穩心率引起一絲波動。在錄音機旁有著一份陳舊的病歷與錄音機說明書,「失聰患者」清晰刻印在病歷之上,泛黃的維修說明書不知被誰攥成一團,他從未提起。我再難抑制,於沉寂中放聲痛哭,那是我逝去而無法再尋回的美好時光,只餘這份觸動人心的幽韻,徒留我於滿室孤寂之中為那份遺憾悲慟不已。

 

回想他的神情猶如無聲的吶喊,懷念琴的音符猶如沉浮的雲霧,感嘆我的淚水猶如喧鬧的雨落。多渴望能夠始終定格在每一個《月光奏鳴曲》,迴響在每一次令我落淚的琴鍵之間,可時鐘早已迴轉無數次,緣亦止於錄音機墜下而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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