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遺忘·銘記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14/11/2022

      中國人常言「生老病死」,可生死之間又何苦要加上老病呢?生則陽春白雪、驕陽烈焰,死則萬寂歸真、千流匯一,人何苦囿於無明愚痴、逃不掉衰老疾病。可人生若只有鵬程萬里、桑弧蓬矢,大江東去浪淘盡,誰能證明我們曾鮮活過?由此看來,老病是生死之間的必要演習。

       生離死別,人生無可避趨,離別鋪墊著永別,死亡則大刀闊斧地斬斷一些連結。人死如燈滅,好似湯潑雪,若要還魂轉,海底撈明月。可迸發於生死間的老病離別,卻告訴我死亡是進程而非瞬間,死亡無法抹去的是記憶,是歲月,是兵燹之中血濺旌旗的廝殺,是江南煙雨中馬蹄踏錯的過客,是烽火點燃中笑逐顏開的褒姒;是傷逝,是舊事,是湯湯東流之碧水,是杜十娘怒沉八寶箱,亦是鶯鶯踱步過西廂。

       從冰箱取出葡萄,卻發現幾天前才買的葡萄成串地爛了,望著那糜爛的青色外皮,回憶猛烈席捲而來。我愕然發覺,腦海中的曾祖母漸漸褪色模糊,她正在走向死亡——真正的死亡。

       我的曾祖母活了九十八高壽,四世同堂,可我對她的回憶僅僅是一顆青提和一床空被。

       第一次相見是在老家,母親給了我一碗去了皮分成四瓣的提子,將我引到曾祖母跟前。那時的她已經喪失自理能力,只能躺在病榻上定定凝望天花板。我那時年紀尚輕,行將就木的氣息只一瞬就嚇到了我,握著瓷碗的我僵在曾祖母床前,久久無言。

        門外傳來幾聲呼喚後,母親便退出去做家務,偌大的房間裏只剩我們二人。傍晚的光透過一室塵埃輕柔地落在被褥上,我用手揪起一塊青提後久久凝望曾祖母,沈默的晚霞灑滿那床大紅色雙喜毯,襯得她無比蒼白,那雙雲霧靉靆的眼眸再映不出我的輪廓,我們之間的距離越近,心卻縮得越遠。門外是一片生機的嘈雜,眼前是病榻之上的死寂。

      「太婆,食,生果。」打破沈默的晚霞,我僵硬地迸出早前跟母親排練好的話語後,將提子輕輕塞入曾祖母口中,牙齒掉光的她慢慢地蠕動雙唇,無光的眼繼而轉向我的所在。夕曛漸昏,曾祖母鬆弛的眼眶陡然濕潤起來。我感到死亡正與她緊擁,燈熄的瞬間近了。

       最後一次見到曾祖母,仍舊在老家。聚餐中途,從曾祖母房間走出臉色驟變的小姨,而後大人們交頭接耳、神態肅穆,母親則冷著臉把我們這群孩子通通趕進臥室。經過曾祖母房間時,我瞟見家族中輩份最老的長輩團團圍在曾祖母床前,男性遞著煙,女性低著頭,沒有哭聲,亦沒有交談聲,透過人群的空隙我看見曾祖母蓋的那床大紅色雙喜毯正滑落在地,無人拾起。

       隔著臥室反鎖的木門,唯一能聽見的只有門外忙亂的腳步聲,不斷打開又關上的大門,偶爾幾聲喟嘆。之後便只剩沈寂,永久沈寂。

       曾祖母去世了。

       葬禮上哭號一片,就連平日不苟言笑的父親也跪在碑前痛號,望著父親一夜間萎縮的背影,我想起他曾告訴我的那樁故事:父親自小便是個貪玩的人,那時家裏新買了輛永久牌的單車,長輩怕出意外,嚴厲聲明不准小孩騎。但父親天性桀驁,自然不肯,有一天趁長輩不在家偷了來騎,騎到興頭上一時沒注意路況,連人帶車摔進了泥坑。人是沒事,可新買的單車卻沾了一車泥——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一輛自行車可不是人人都負擔得起的貨品。事已至此,父親也只能提心吊膽地先回家,迎接他的並非預想中的責罵懲罰,取而代之的是曾祖母無奈的和煦笑靨。曾祖母沒有譴責或抱怨父親半句,而是接過滴著污泥的車,默默替父親將單車裏裏外外洗乾淨後放回了原位。事隔多年,我相信那時的笑容仍深深烙印在父親腦海,父親顫抖的肩比任何言語都更能證明。

       人生長恨水長東,再多回憶,再多不甘,最終都化作牆上一張無言的黑白照,定格著生前最後一抹微笑。只是我並不認為曾祖母就此永逝,她仍舊活在我心裏,那雙滿佈水霧的眼。

      《尋夢環遊記》中寫「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你。」選擇不遺忘,是人類以肉體凡軀與天意頑抗,違背遺忘的本性,忤逆記憶的本能,或許我們終將敗下陣來,但在命運洪荒中逆流而上,何嘗不是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大無畏英雄主義?

       疫情三年,在「保持安全距離」的囹圄中,我已很久沒再去拜祭曾祖母,冬時年節家族間亦不再聚餐聯誼,牽連我們彼此的只剩逢年過節時的幾句寒暄、幾條短信。葬禮過後,大人們不約而同地不再談及曾祖母,默契地不去觸那片鮮血淋漓的新傷。而人類到底是善忘的生物,沈默之中,關於曾祖母的回憶漸漸模糊、褪色、至於雲飛煙滅。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生死興衰,離遠了看輕若鴻毛,離近了看重若泰山。人類無力更改命運,我們能做的只有不要遺忘——不要遺忘那些歲月,不要遺忘那些故人,不要遺忘那些感知,不要遺忘曾經擁有。不要遺忘,是生命的一課。

       我將葡萄分作四瓣,努力從迷霧中找回曾祖母的面容。存在,因為銘記;銘記,正因人類選擇不去遺忘——如果連我也不再銘記,那麼百年之後,還有誰能證明那些悲歡苦痛曾那麼刻骨地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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