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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青玉案》- 失物認領
「嗒,嗒,㗳。」
那腳步聲並不連貫。它先是急步地小跑五、六步,接着便等了一會兒,剩下只聽到一陣急速的氣喘聲。我眼前一片漆黑,蹣跚地跟着「我」不受使喚的雙腳。
喘氣的應該是我吧。我在急什麼呢?我緊閉着眼睛,希望能夠找到答案,能撥開我滿腦子霧水的答案,可當我從濃霧中走出來,手裏卻一絲線索也沒有。
今天正是元宵佳節,我在這裏趕來趕去,是要折磨自己嗎?
我察覺到自己手中緊緊地握著一塊薄薄的碎片,它的銳邊刺得我手心生痛。
我手指勾劃著碎片的邊緣,它鋸齒狀的邊緣冰冰涼涼的⋯是玻璃嗎?我用力地拮了一下,只覺指頭一陣刺痛——
「啊!」我低頭看了看手指,一滴赤紅的血從指尖滲出。原來手中執著的是一塊鏡子碎片,我一直緊握著它,難怪會把自己刺傷。
噢,我終於看到身邊的環境了。我停下腳步,一群群人從我身邊擦過——可令我奇怪的是,身邊路人的衣着都是古裝的⋯ 漢服?我難道到了一個角色扮演派對嗎?
一堆新的「回憶」湧現在我腦中:
我正身處在南宋時代的杭州,金人剛入侵北宋,隨時可以南下攻打南宋。
我是誰?我並不知道我的名字,可我知道我是一名品格高潔的官員。
「噢,鏡子!」我想起剛才的碎片,頓時如夢初醒。也許,若我看清了「我」的臉孔,便能解決心中的謎團了。
我把鏡子碎片舉到臉前。一個中年男士的臉孔影入我的眼簾,只見他眉頭深鎖着,絡腮長著一束花白的鬚子。儘管他戴着一頂帽子,可我仍能清楚地看見他一頭黑白相間的頭髮。
原來所謂的「我」並不再是原本的我,而是成為了碎片中的他了。
我在手中把弄著碎片,不經意把它翻到背面。
只見鏡子銀灰的背面刻著幾句米粒般大小的字。我興沖沖地走到街邊的小店,借著店外掛著的花燈仔細地打量着那行字——
「人皆笑我痴」?
我用力地搔了搔頭。
一把聲音在耳邊響起:「在這城市中有一人如你一樣,擁有著一塊碎片。」
甚麼?所以我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嗎?
「沒錯。」
這街道少說都有數千人—— 要找到那人簡直比大海撈針更難!唉,可我無論如何都要試試看⋯也許「他」可以跟我解釋清楚現下的處境呢!我努力地說服着自己,拖着酸痛的雙腿再次起行。
走著,頓著,尋著。儘管我一心只專注要找他,我還是留意到身邊的一些景象。
一對對少年情侶,靦腆地牽着手,清幽的香氣從腰間掛着的香囊散發出來。
一個個孩子,嘴裏塞滿糕點,手裏拿着黃胖、磨喝樂,各式各樣的玩意,像猴子般在街上奔過。
身邊還豎起了一個個攤檔,排列着各式各樣的貨品——糕點、糖葫蘆、蒲扇、花燈⋯應有盡有。
這應該是一種元宵節的節目吧。我踱步到一家小店前,打量着如流水般挨肩迭背步過的行人。他們的步伐都如散步般休閒, 與我適才的急步極不相襯。
多熱鬧的氣氛啊。我想了想現在的處境,北宋才剛被金人推翻,南宋的處境好比燕巢幕上,岌岌可危—— 再看一下攘來擁擠的行人,他們臉上一絲擔憂也沒有,只有一道道的嬉笑。難道他們真的忘掉了河山破碎的仇恨嗎?還是不明白忘戰必危的道理呢?
不。他們並沒有忘記國家危險至極的處境,可他們都這般頹廢,沒有一個願意振作,把金人奪去的河山拿回,而是沉醉於逸樂,根本就是樂不思蜀!
讓他們繼續沉醉於這繁華的假象中吧!待臨安也被金人侵佔,看看你們還可以醉多久!
心裏一陣難受。我是天下唯一一個清醒的人嗎?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都在哪裏?是給朝廷中的奸臣逼死了嗎?還是像狂泉中的國君一樣,承受不了瘋人對自己所作的「治療」,因此狠下心把狂泉的水舀起喝掉?
「君臣大小,其狂若一,眾乃歡然。」現下便是這樣,大家都歡樂地慶祝,對眼前的危難視而不見。國君在變狂之前,處境一定很痛苦吧⋯
「吁~」一把粗豪的聲音從我身後傳過。我轉過頭去,身後有一輛馬車,正慢慢向前駛來。
我向側踏了數步,細心地欣賞着這輛馬車。兩匹馬身體俊美而健壯,身上的棕毛光滑得如絲綢般,一根雜毛也沒有。
一陣微風吹過,把擋住車門的紅布吹開了一角。一絲濃烈的花香隨着細風鑽進我鼻腔中,只見車裏坐着三個盛裝打扮的少女,她們頭上都頂着蛾兒、雪柳等名貴的頭飾,看樣子一定是去看花燈、交男友吧。
她們漂亮得像嬌艷的花兒一樣,我看着看着,並沒有感到應有的傾慕,反而只有一種膩煩——國家這般虛弱,若金人繼續南下攻打南宋,只怕南宋一次打擊也承受不了,但她們卻有心思把自己打扮成花兒般,與街上的其他花朵爭妍鬥麗⋯
沒救了,這國家沒救了。一種從心中溢瀉而出的疲倦,慢慢地流滿我全身。我心中一陣淒苦——國君也曾經有這種感受吧——我想放棄,不再找「那人」了,不再理會國家的危機,混入這群歡然的人,一起享受當下。
「其狂若一。」這世界沒有清醒的人了,我是一名狂人,夾雜在一群正常人中⋯
那輛馬車早已駛走了,可它留下了一路令人窒息的幽香,幾乎使我作嘔。
我使勁地揮開那陣香氣,可是整道路都被它溢滿了。反正我才是真正的狂人,那我還在做什麼呢?倒不如嘗嘗狂泉的滋味吧。
不。也許,說不定他與我一般癲狂呢——兩個狂人一起徹夜談笑,多寫意呀。我一定要找到他——手握碎片的人。
我拖着疲累的身子奔了十多步,只聽到頭頂傳來了一陣震耳欲聾的炮火聲。是金人入侵嗎?也好,別讓我被沾污後才死去,趁着我還清醒時把我轟掉吧。
我望向聲音的來源,只見一朵朵璀璨的火樹銀花在夜空中綻放著,萬紫千紅,如星星般掛在半空,又像雨一樣,孤形地往地上掉落,流星尾巴扯得老長,可下一刻,便熄滅了。
「砰!砰!砰!」
七彩繽紛的煙花如火焰般燃燒着黑夜。在這人群中,還有人明白今天繁華熱鬧的景象其實與漂亮的流星尾巴一樣短暫呢?恐怕只有我一人了。
遊人只呆盱着煙火,沉醉在這燈紅酒綠的景象,又令我氣上心頭。
我累了,真的累了。不想再尋覓那人了——就算他與我一樣高潔,又有什麼用處呢?也只不過是兩個狂人而己。
我推開一群群遊人,刻意背著煙花往回走。也許這算是我最後的抗議吧。
「砰!」又有一朵煙花在天空中綻放。它是血紅色的,彷彿暗示着這朝代的下落⋯
奔進那燈火疏落的小巷,只見一束紅光在我身邊閃過。是屁孩亂丟的鞭炮嗎?我捂著雙耳,準備扭過頭去喝斥那孩子——
在暗淡的月光下,我見到了一塊反映著煙花的鏡子。
是那人!我不禁驚呼了一聲。只見他以靈巧的手指把玩著碎片,反射的光束映在小巷的石牆上,閃爍不定。
他轉過頭仔細打量着我。來自大街的燭光隱若照出了他的臉孔——只見他與我一般有着一頭花白的頭髮,可他臉孔卻被一塊面具擋住了,只有下巴那撇鬍鬚可以清楚見到。
那人與我一樣,在這熱鬧的佳節中並沒有與街上的遊人一起玩樂,使我頓時對他產生了親切感。
我先打破了寂靜。「你怎麼在這裏?」
「國家都墮落得如此,還有什麼值得慶祝呢?」他揉了揉鬢角。
「其實不如與他們一起高歡吧,也許這樣可以減少我心中的痛苦。」儘管他的聲線在刺耳嗩吶對比下顯得極為細微,語調中嘲弄的意味卻清楚無比。
我雖然穿着如毛氈般厚重的棉襖,可當我聽到他的話,卻不禁顫抖了一下。他所譏諷的,可不正是我的決定嗎?
我嘆一口氣,眼神空洞地看着明亮的大街,那裏正進行着總種燈舞表演。莫明地嚮往這種熱鬧的生活呢。
在微弱的光線下,只見他眼角長了許多許多的細紋。
是歲月的洗禮。
「你難道不感到孤單嗎?」
「孤獨感自然會有的—— 可是別放棄。」他雙眼炯炯有神,直望著我的雙眸:「千萬別放棄。」
他又開口了:「我你都會感到孤單。在這塵俗中,有誰不會感到如此呢?應該只有這堆人了。」他指著大街裏的遊人,道:「可是若為了消除這種孤獨感而背棄自己良心,融入這群狂人之中,你對得住自己嗎?」
他站了起來道:「當全世界都變成了狂人,你會是唯一一個清醒的人。你不會因此而變狂——狂與不狂就看你自己對兩者的定義:只要你堅持著正確的信念,那還擔心甚什麼呢?」
我會心地微笑了,下定了決心,剛才的煩惱拋到九霄雲外。
他凝視着我的臉許久,把手上屬於他的碎片放在我手中,轉身而去。
「咦?」我吃了一驚,連忙對他喊道:「你怎麼這樣就走了呢?」我未看清那塊碎片,便把它放進懷中。雖然我只與他交談不足半個時辰,可他感覺更像是識了十多年的知心好友。
「你到哪裏去?我送你一程吧。」
「⋯」
「那⋯你是誰?」如果日後想起他,連他名字也說不出口,豈不貽笑大方?
「你。」
「甚麼?」我訝異地看着他,只見他鋭利的眼神正凝睇着我。
「我是你。」他慢慢地摘下面具,只覺他的面孔與我一模一樣——從那緊皺的眉頭至那斑白的鬍鬚,都像是從我的臉上複製貼上的。
「記著你的決定。」他緩緩地轉過身,瘦削的背影彷彿蒼老了許多。
我怔怔地看着他漸漸縮小的背影。見到他真正臉孔的我並沒有大驚失色,反而只感到一種強烈的空虛感正在慢慢地在我身中蔓延。
唯一的知己走了。雖然那人只不過是我的一種化身, 可他走了,只留下我獨自一人在這如此謬無的城市中。世上僅剩我一人,那活着還作什麼呢?
我正要俯下身,舀起狂泉的水畤,一把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
「那麼快便要違背自己的承諾嗎?」
他回來了嗎?我連忙把頭轉向他離去的方向,但他已經遠去了,背影縮成一個黑點。
唉,下定了的決心便不可反悔。
那我該去哪裏呢?回家嗎?我看了看大街,只見遊人還未散——這個醉生夢死的城市還是我的家嗎?
我拿出他留下來的碎片,在手中撫摸著,恐怕一放手,連它也消失了,那就連心靈的依靠也沒有了。
翻著翻著,只覺鏡子背面凹凸不平。我好奇地哄到暗淡的街燈下,見到上頭刻著的小字。
我驚喜萬分,緊張地抽出自己的碎片,用著顫抖的雙手把兩塊碎片拼在一起。它們天衣無縫地湊在一起,小字砌成了一句話:
「人皆笑我痴,雖痴亦自適。」
忽然靈光一閃:或許蒼天下仍有一兩個擁有其他碎片的「狂人」,三兩個狂人一同徹夜長談,豈不寫意?
孤獨之情並沒有一掃而空,可是滲入了一點兒的期待、一點兒的溫暖。
若是找不到呢?卻也無妨,我甘於不醉,樂於做這世上唯一一個清醒的人。
又踏上了尋覓之旅了。我往燈火闌珊之處走去——
在此喜慶的日子,有甚麼地方聽不到洞簫和哨吶呢?有甚麼地方看不到馬車和煙火呢?大概只缺少我們兩三個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