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的街道回憶

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回到了舊居的那一條街。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街角專賣公事包的舖頭，我想起了裡面充斥的皮味，曾經是我長期沈醉在其中的味道。現在這一陣皮的味道，已經變得厭惡，讓我想起了那些虛情假意的人們，叫人想要嘔吐。公事包被懸掛出來展示，光滑的表面在閃耀著，可光鮮的外表背後，是進行了多少的加工，如何被摧毀最原本的模樣。長大後的我才意識到這是一場殘忍的比賽，公事包為了爭取更高的展示櫃會不惜一切，不放過任何一個改變自己去迎合人們的機會，爭取最優質的皮革、最方便的內格袋，因為只有掛在最高層的公事包能確保自己能吸引到人們的目光，有機會被人買走，這樣才算是有價值。還記得第一次進來這間舖頭買公事包時，我內心充滿著對未來的期待，在職場上能吸收的知識和經驗、能自己養活自己的穩定生活、成為成功人士的風光……「加油吧年輕人！現在要出人頭地可不容易呢！」舖頭的老闆找錢後拍拍我肩膀說道。「謝謝老闆！努力一定會有回報的！」我提著全新的公事包大步大步地離開，沒想到公事包一提起，就再沒放下過，成為了多年來沈甸甸的包袱，盛載的是自己的期望、勾心鬥角的辦公室政治和養活家人的責任，讓我在這一段人生路程上沒能放鬆半刻，肩膀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劇烈，肩負的重量勢要將我壓到地上，彷彿任何一刻骨頭就會瞬間碎掉，但一天還未成功我也要誓死撐著。

隔了幾間舖頭，就是我最常到訪的裁縫鋪。舖外大大的字貼著「月末結業」，我陷入沈思之際，店門打開了，年邁的陳太扶著門邊，拖著沈重的步伐走出來。她隔著厚厚的老花眼鏡，瞇起眼睛盯著我，幾秒後終於認出我，她露出驚喜的表情，驚呼：「一心！是你嗎？你終於回來了！天啊！都過了多少年了！」陳太熱情地招手，讓我進去店裏，見我有些遲疑，便連忙拉著我的手臂。我環顧店裏的四周，牆壁的油漆早已剝落，布匹則擺放得整整齊齊。店內環境昏暗，可是牆上照片裏的笑容足以點亮這間小小的舖頭。陳太讓我坐下，木椅子旁邊放著一把陳舊的電風扇，微弱的風力在炎熱的天氣下根本沒有甚麼幫助。「裁縫舖要結業了啊？」「對啊。」陳太臉上依然掛著跟十多年前一樣燦爛的笑容，露出參差不齊、淡黃色的牙齒，湧上心頭的是熟悉又陌生的親切感。「這幾年舖頭都沒甚麼生意，偶爾只有幾個熟客來幫襯而已。我縫衣服都縫了幾十年了，也是時候要退休了……我還記得你幼稚園到中學的校服有甚麼不合身或是破洞都是我一手包辦的，那時候你總是拿著書本在這裏溫習，又忙著上那些跳舞班、鋼琴班，起初我還以為你會忙過頭，壓力一定很大，可每次見你滔滔不絕地分享你學到的東西，就知道不用擔心了。不過你上大學後就好像沒再拿過衣服來了，你那時候搬家了嗎？」以前每次我把校服帶來裁縫舖，要量度各種尺寸，陳太總是在驚嘆著我長高的飛快速度。我坐在一旁捧著書本，偷偷伸手從糖果罐裏拿取幾粒糖果，又總是被發現，陳太會搖搖頭，取笑我說：「都拿去吧！你這隻『為食貓』！看你的校服裙，全都是你吃魚蛋留下的污跡了！」中學畢業後，我仍然住在這條街道，只是懶得跟街坊們打招呼了。那時我購買的都是潮流衣服，試身後才會買，又怎會不合身呢？出了社會工作後更不用說了，減去日常開支以及存款，仍有足夠的錢去買名牌衣服，出現破損也會直接毫不吝惜地丟棄。我一身光鮮的衣服在老套的裁縫舖裏顯得格格不入，但不能融入的不只我的衣服，還有憔悴的樣子和緊皺的眉頭。和陳太寒暄一番後，她看看時鐘，說約了剛在外國回來探望她的兒子共進晚餐，藏不住的興奮早在嘴角和語氣裏瀉出，於是我便和她告別了。

快到黃昏，橙黃色的太陽在建築物中間探出頭來，柔和地撫摸大地，就像童年時從遊樂場離開，媽媽一邊撫摸著我的臉蛋兒一邊問我玩得開不開心一樣。我漫步到街道的盡頭，印著遊樂場三字的牌一直屹立不倒，風雨不改地守護著這個讓小朋友飛天遁地的世界。童年的我和玩伴們整天都在這裏蹦蹦跳跳，周圍穿插。最深印象的是經常玩的捉迷藏，每一次參加的人都不一樣，唯一不變的就是我們臉上燦爛的笑容。不知道是友誼之花，還是旁邊的四季海棠開得更絢麗呢？時間就在「氹氹轉」上悄悄轉走了，把當年簡單純粹的童真都帶走了。坐上因為鏽跡斑斑而發出吱吱聲的鞦韆，想起小時候盪鞦韆自由自在的感覺，沒有任何的束縛。長大後有了束縛，卻忘記要找回自由。這究竟是成熟，還是愚笨？韆鞦旁邊的正是這輛曾經帶我「上山涉水」的「私家車」。私家車是用木造的，外層和座位已經褪色了不少，「駄盤」的鐵也逐漸被繡吞噬血，但是還能轉動，車上原來色彩繽紛的圖案只能依稀看到，卻依然堅固地盛載著滿滿的回憶。還記得那是我總是搶著要做「司機」，問我的「乘客」要到哪裏，便眉飛色舞地轉動駄盤，帶他們到目的地。駕著駕著，車上的乘客都已各散東西，剩下我自己一個人仍然在找路。我一直跟隨著大眾的方向，到頭來才發想自己的目的地只是虛無飄渺的幻象，可惜這時早已對駕車失去熱誠。

這些年來，我一直盲目地向前奔走，多次將要無力倒下時，仍然咬緊牙關，不允許腳下的火滅掉，不願停下來坐在街旁的長椅休息。可是終點依然無跡可尋，是我跑得太慢？還是根本就沒有終點？如今被現實折磨至虛脫倒下，感受地上階磚的踏實，這時才有空喘息。待呼吸終於穩定下來，回頭一望，才意識到自己跑過的距離根本沒有很遠。這次往反方向行走，由成年走到童年，回到一切的起源，街道的末端，這裏究竟是起點還是終點？思緒混亂之際，一時百感交集。遲來的覺悟讓我後悔這些年浪費的歲月，越來越模糊的目標換來沈重的無力感，但回憶著最簡單的幸福滋味亦帶來了溫暖。或許末端的遊樂場，這一切的起點，正正就是我需要的答案。那個曾經一邊爽快地大笑著一邊在這裏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大概也不會認得現今的自己吧，可是我不甘心要讓她失望，我不願成為她討厭的大人，我要從現在這一刻開始弄清楚自己前進的方向。於是我在公事包舖頭裏找到剛出社會時的初心，在裁縫鋪裏找到少年時追求進步的享受，在遊樂場裏找到童年時不斷追求幸福的信念，從回憶的街道得到了力量，使我能帶著勇氣和堅持的決心，在路途遙遠的街道上尋找屬於我的方向，腳踏實地、抬起頭，大步往前走。

作者簡介

dgs-181026

拔萃女書院 (S4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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