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舊事潮湧

作者: 虞淵 最後更新: 21/08/2022

(一)

陽春三月,梨花初白,清風頻顧小城。


我鑽出暖和的被窩,洗漱、換校服、吃早餐,一氣呵成。笑著和保安打聲招呼,我便踏上上學之路。早上七點十分的街道上,一個個背著書包的身影夾雜在晨運的人之中,走向僅兩街之隔的地鐵站。藏在簷下的郵局還沒開門,只有那綠得發亮的郵筒聳立路旁,靜待每天首位寄信人的光臨。行人道上栽種了一路的樹,昨夜的雨還掛在鮮綠的葉子上,欲滴未滴,像一串晶瑩而飽滿的珍珠,在葉尖上輕顫。


記憶中,走在這條路上已有七年。小時候,母親會一手牽著我,一手替我提著書包,沿著林蔭庇覆的街道走向校車站。我仰望母親沉靜的側臉,她似乎毫不費力。或許是感覺到我的視線,母親低下頭來看著我。斑駁的晨光灑落我身上,照得她眼底一片璀璨,那逆光的微笑,是我對春日最美好的印象。


如今,我已能和母親並肩。即使上學的路上,我不再需要她的陪伴,可童年的回憶,依舊在這條街道上,越釀,越醇。


(二)

長夏已至,荷藕滿塘,虹雨頻顧小城。


好不容易等到天空放晴,哪怕中午的驕陽似火,我仍決定到樓下走走,一掃連日困在家中的鬱悶。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像是把草木的清香揉碎在潮濕的夏日裏,讓人不自覺地感到愉悅。


中午的街道上,又多了幾張陌生的臉孔,他們大概是在附近上班的職員,身穿西裝,三三兩兩地在街尾那間高檔咖啡廳門外等候入座。記憶中,那裡曾是一家麵店。小學實行半日制,一個月裡總有那麼幾天,我吃膩了家中的午餐,便吵著讓外祖父帶我到外面吃飯。而外祖父似乎對那家麵店有著別樣的情愫,十之八九都會和我一同到店裡點一碗雲吞麵。橙色的碗裏裝著幼細的面和幾隻雲吞—麵黃黃的,吃進嘴裡很筋道;雲吞白白胖胖的,餡很足,麵皮卻略嫌厚了些。三四根蔥白愜意地浮在湯裡,轉眼便被我一口喝下。炎炎夏日,我和外祖父坐在圓凳上嗦著麵條,汗水打濕了鬢邊的碎髮,那或許是一個時代的記憶,又或許,是這條街道記錄下的親情。


街尾似乎又傳來麵湯的香味。


(三)

素秋晚涼,雛菊向陽,霜葉染紅山脊。


十六棵樹,十六個人。我在四樓向下望,正好看見街道旁的綠化帶裡攢動的身影。秋天的傍晚,夕陽斜照,那群孩子不知疲倦地鑽來鑽去,就像誤闖人間的精靈,活潑而無邪。樹陣鍍上一層金色,就像當真有魔法似的,在次第亮起的街燈下一閃,一閃。


記憶中,我也曾有過十五個玩伴。並不是說,那幼稚的「你追我逐」非要十六個人才能上演,但十六人是最多的一次。那天的餘暉在秋風吹拂下顯得尤其清涼,我們十六個,就像眼前這些稚子一樣,一邊笑鬧,一邊跌跌撞撞地跑。即使我不記得他們的樣貌,也從來不知道他們的姓名,我卻仍然記得那個汗如雨下的傍晚。自此以後,十六個人就再也沒到齊過—有些只是短暫的離開,或許剛好生病了,或許忙著上興趣班;可有些卻永遠離開了,或許搬離了這一區,或許移民到國外。七個、六個、五個⋯⋯某一天,我們散伙了。什麼也沒有,沒有道別,沒有拉勾,我們只是不約而同地在某個下午缺席了,然後就再也沒有聚在一起。


十六個人的遊戲,十六份的快樂,真好。


(四)

玄冬未央,紅梅傲雪,寒鴉獨立禿枝。


今夜夜歸,我又在街道旁看見他。他坐在台階上,身旁的五罐啤酒已經捏扁了兩罐。落寞的背影,就像一根竹竿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搖搖欲墜。


記憶中,這已經是我第五次看見他了。我至今仍不知道他為何有家不欲歸,但請容我在此做一二猜測。他的腰板本該像修竹般挺拔,卻在日復日的埋頭工作中一點點彎下來;他本有一頭黑髮,卻被房貸所累,生生將青絲愁白;他本有鴻鵠之志,卻被殘酷的現實和不如意的生活折斷了翅膀;他本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卻在流連塵世半生後,沾染滿身頹唐。


「啪」他捏扁了第三個啤酒罐,卻沒有再喝下去。他離開了,就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我忽然找到自己和他之間的共同點—崩潰過後,我們總要重新面對現實,重新振作。


陌生人,祝你安好。


(五)

四季匆匆,人間熙攘。走在這條街道上,身前是喧囂塵寰,身後是燈火人家,歲月靜好,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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