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圖》
六月中旬的初夏, 窗外星星蟬鳴,然而在涼爽的音樂室內,我的琴弓重重地劃過琴弦,拉出一段段近似要崩裂的音色,試圖驅散著喉間的哽咽,溫熱的淚珠在我的面頰上留下痕跡,隨後滾落在木質的琴面上。不久前中提琴手轉身離開的背影還歷歷在目,我們一同創作的樂譜被來自窗外的微風吹起,鋪就了一地的雪白。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我在沉寂之中收拾起滿地的回憶,然而,無論我再如何尋找, 樂譜的終章始終不見蹤影,如同丟失的最後一塊碎片,使得拼圖再無完整的可能。過去的我不曾想過,樂隊五人一同踏上舞台的夢想,如今卻變成了我們再也做不到的夢,變成了我們再也湊不齊的拼圖。
我們這支只有五個人的高中樂隊糊裏糊塗地在一個夏日的午後成立,我們在蟬聲的艷陽的伴奏下展開了我們的第一章樂曲。 最開初這支樂隊的基調也只是想要創作喜歡的音樂與好友一同演奏,然而在一同經歷的風風雨雨間,最初那一腔毫無目的的熱誠也漸漸地繪製出值得追逐的前景,我們盼望著這支樂隊終有一日能夠登上耀眼的舞台, 讓我們親自編寫的樂章能夠展現在眾人的眼前,得到觀眾的掌聲。這是我們每個人渴望卻又無法獨力完成的夢想,然而我們深信著只要我們合力,就如同散落的拼圖碎片一般互相緊緊地篏入合作,必定能夠拼湊出我們所期待的風景,調配出令人迷醉的餘香。
拼圖在流逝的時光之間漸拼湊出它的全貌,在一路磕磕絆絆的摸索中,樂隊的原創樂曲漸漸地接近了尾聲,五個隊員之間的磨合期早已結束,如同拼圖方塊的凸起與凹陷處緊密地鎖合在一起,彼此之間的默契配合得整首音樂拉至預期演奏效果的最巔峰,汗水與堅持築就了一步步登向高空的階梯,觸摸星辰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幻想, 我們無一不再期待它展現在舞台之際的光景。
然而,樂隊前進的步伐在我們幾人一同踏進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年而頻頻受阻。文憑考試的戰歌已然在耳邊響起,龐大的壓力隨著到數的掛曆與小山丘一般的試響蜂擁而至,壓在我們背負琴盒與夢想的雙肩,攀爬的每一步似乎都變得尤為艱難起來,相比能夠左右人生前程的考試,夢想的分量似乎輕得不值一提。面對緊迫的時間,擱在眼前的,只有兩條昏暗的道路破——不是以前程作為賭博的籌碼險險堅持,就是前功盡棄,而我們必須二擇其一。
心中的理智明知道應該放棄,然而昂首望向眼前觸手可及的星辰,心中的執著卻在苦苦吶喊著不要放棄。最後的一張拼圖已經準備嵌入,樂隊報名的校外原創音樂比賽即將在一個月後舉行,只有再堅持一陣子,我們終將在那裏看見我們夢想中的風景,觸及那夢想的辰星,我努力地用著鼓舞的說話安慰著自己, 點燃著那被考試澆熄得所剩無多的熱忱,再一次拎起琴盒步入訓練的場地,然而推開門時,耳中卻聽不見隊友們調音試音的聲響,門後只有滿室的冷空氣與寂靜的隊友相伴。
「抱歉,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中提琴手在我不安的凝望中喃喃地道出了自己的心聲。他的聲音如同刺骨的冰錘,將我對圓夢的一腔熱血徹底敲碎, 僅存的熱血在隨後無限延伸的沉默之中徹底消散,音樂室外的陽光灼熱,我臉上與疲憊相融的笑容終於冷卻。為什麼要離開呢?明明只需要再堅持一會兒,我們的夢想就可以實現了!缺了一角的拼圖,還能呈現完美的風景嗎?我張了張嘴,滿腦子的質問與不解在我看見他眼下的烏青與眼中的倦色戛然而止。無需解釋,一切已經明然,我們其餘四人尚能咬牙堅持,而他已經筋疲力盡 。
「我有認識的學弟,他的音樂水準比我更高,可以代我參加比賽。」中提琴手如是說道,隨即轉身離開,他的背影緩慢而沉重,每一步都踏出得尤為艱難,如負千斤, 然而我們都來不及拉住他離開的步伐。離開的隊友如同硬生生將嵌入鎖合的拼圖摳出,五個人相互編織的風景缺少了一塊本應存在的碎片,即使有更好的方塊填充,那也不是那塊與我們共度風雨與歡樂,相互打鬧磨合,一起成就夢想的那個同伴。夢想的階梯就似缺失了最後的那一階樓梯,我們與星辰的距離只剩下最後一步,然而那卻是萬里般不可能再觸及的距離,不曾想像過,天空那端的景色,竟成了我們 無法再一同看見的風景,成了我們再也做不到的夢。
再一次錯誤的合奏節拍,學弟朝我連聲道歉,然而這並非是他的失誤。我拼盡全力地壓下胸中翻滾的情緒,直到滾在嗓子中的聲音不再顫抖,然而拎起弓弦的手腕卻無法掩飾。配合已久的隊友看出了我的不在狀態,歎了口氣,大提琴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宣佈今日的彩排到此為止,選擇還我一室的清淨與回憶,這並非是誰的錯誤,只是幾張無法相互篏合的拼圖。
無人的音樂室裏,以蠻力壓下手腕處的顫抖,我再一次完完整整地演奏完屬於我的章節,拾起了被風吹散的樂譜,我緩緩地拭去琴面上的一道道水漬,為琴弓抹上松香,重新收納在琴盒中。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蟬聲依舊吵鬧得令人生厭,一如一切的開端。我拎起琴盒轉身離開,只可惜到了最後,那幅美麗的風景仍然欠缺著最後的一塊拼圖,承載夢想的樂章仍未找到它丟失的最後一頁,而五個人的故事終究成了未能完整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