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

好痛——銀光乍現，還未等我反應過來，我面前的影像瞬間崩裂，連我面前的她也裂成碎片⋯這時我才意識到，我的身體已經破碎。冷冰冰的身軀分散在地面上，鋒利的稜角刮傷了她，流出了鮮紅的血液。滴答滴答，就像在雪地裡盛開的梅花一樣，綻放在鏡面上，重影疊疊。還帶點溫熱的血緩緩流動，像她臉上正流下的淚水，也像我記憶的流動，是錯綜複雜也是百感交集。

蘊含著父母的祝福與期盼，我被贈送給他們的新生女兒。

從她出生開始，我便一直待在這個家裏，見證她的成長。

小時候，看著她每天清晨迫不及待地坐到我面前，搖晃著小腦袋乖巧地等待母親為自己紮上可愛的髮型。人雖小，卻很有主見，眼睛忽閃忽閃，一看就知道在思考今天想要什麼髮型，雙馬尾、麻花辮、還是丸子頭？無論是什麼髮型，她都會先跟母親道謝再看著我，仔細端詳自己的造型，看了個夠才會離開。人心如鏡，我映著她天真的笑容與那雙比湖水更澄澈的雙眼，清澈見底，純潔無暇的童心就這樣呈現在我眼前。到底是鏡子映著她，還是她映著鏡子，能盡收入眼中的，都只有她的童真。

待她稍稍長大，便到了讀書的年紀，每天大清早坐在我面前，也不同小時候一樣需母親幫忙，這個個頭高了些但容貌依舊稚嫩的女孩三兩下就紮好了個單馬尾，在我面前整理校服的模樣是多麽朝氣勃勃啊！

時針飛快走動，我見證著她那逐漸向上延伸的個頭，那逐漸褪去稚氣的容貌和那逐漸失去朝氣的雙眼，我很擔心，到底怎麼了？每天清晨我都看著她，偶爾聽到她的幾聲歎氣，只讓我以為是太早起床打的哈欠，畢竟她又長大不少，升了好學校，貌似也變得更加勤奮。幾乎每個深夜，我都從房間角落窺見一絲光，以及在燈下奮筆疾書的她直到深夜也不停手。這般作息，早已磨去幼時的朝氣，還為她的臉上增了許多凹凸不平的刻印，更令我與她之前不能目目相對，那塊厚厚的鏡片擋住原本有神的雙眼。我看不清，到底是朦朧了我的視線，還是她的心已渾濁不清，能盡收入眼中的，都只有她緊皺的眉頭與在臉頰緩緩落下的淚水。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看不到深夜房間角落的光了，我只看到她徹夜無眠，坐在我面前，時而抽泣、時而大笑、時而靜望。她的目光緊盯著我，彷佛想從我這看出什麼，但能看到什麼呢？她也只能看到自己而已。

宛如要刨開自己，重新審視自己也審視我一樣，她就坐在面前，直勾勾盯著我，不，是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在一天的日落時分，她又哭了。她哭得歇斯底里，嘴上還念念有詞道。說什麼暗瘡，那是成長的印記啊！說什麼醜陋，那是我一直以來都覺得美麗的臉龐啊！她停不下來地顫抖，眼睛哭得紅腫，無數否定、貶低自己的話語如同機關槍一樣，從她曾經用來讚美、道謝的嘴中發射。

「醜陋」、「廢柴」、「無用」坐在鏡前的他將這些子彈全數射向鏡中自己的映像，深受數彈的我只是不理解，她為何要全盤否定自己過去的努力？就算無用又如何？無用之用，是為大用，承載著父母期待下出生的她能健康成長，已經足夠了，可這些話終究無法告訴給她。她深陷自我否定，哭得更甚了，嘴中發出的子彈變成尖叫，彷佛能把我震碎。

碎裂前最後一個影像已經模糊，或許是她想用利器打碎自己，或許是真的被她的聲波所震碎了吧。距離那天過了太久，原以為會被扔進垃圾桶的我只是被收集好碎片放在昏暗的櫃子中，見不到她，也不知道她狀況如何，大概到了她真正釋懷那天，我才能重見天日吧。我就這樣映著黑暗沉睡了下去。

又是日落時分，她再次端坐在我面前，金紗透過窗戶，輕輕地蒙在了她臉上，讓我辨認不出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強光襲來，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一遇光便強烈反射，自己都覺得有些刺眼。我被從櫃中拿出來了，身體碎片被一塊塊塗上膠水拼好，重新放置在她的面前。

啊，果然是那副朝氣勃勃的笑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