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青蓮台·憶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25/07/2022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什麼東西上面都有個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是不會過期的?」《重慶森林》這段對白每每在我的腦海中響起,那即將到期的鳳梨罐頭便如一枚郵戳,為電影印上了鳳梨味的標記。

        在這個世界上,感情會過期、回憶會消弭,但味道不死,它永不過期。

        味道,讓一座城活起來的正是不死的味道。

        於我而言,一座城的靈魂不在鋼筋水泥、不在車水馬龍、不在燈明聲沸,在那陣經久不衰的味道裏——靈魂活著,連同那段捆綁著氣味的回憶。

        回憶裏的他,總是走在我前面。青蓮台長長的斜坡與那片被樓宇修葺成長方形的海對望,他的背影在海中央浮動,隨步伐加快而下沉,下沉落到那片不同灰度的水泥地面。陽光遍灑,從海的方向逆映出他的輪廓,他的髮絲也染上傍晚的夕曛,燠熱的,緋紅的,在晚風中搖晃身軀,在回憶中熊熊燃燒,在幻想中揚舞塵埃,火光騰起,回憶中走在前方的他永遠彌散著硝煙味——那是一種略帶苦澀的焦躁與不甘。晚風吹散,眼前只剩下一方閃爍的海,回憶模糊了。

       回憶中的青蓮台總是靜謐的,長長的階梯上不時浮現熟悉的面孔,拾級而上,階梯的盡頭是樹影婆娑。匿影樹下,我常久久凝望那空曠的窗台——幻想填補了現實的空缺,他的面孔在光斑中時隱時現,抓不住亦留不下,如同他當年遽然於街道盡頭消失。

       「我倒數十個數,你快藏起來!十⋯⋯九⋯⋯八⋯⋯」回憶裏的倒數總為他拖慢,雙眼埋進臂彎,帶著鹹味的海風吹落額角的汗,濕黏黏的鬢角根根緊貼兩頤,不消想亦可知我滿臉通紅。目光在烏絲間遊竄——我試圖偷窺他的匿身之處。

       「不許偷看!」

       「知道啦⋯⋯」

       「⋯⋯二⋯⋯一!藏好了嗎?我現在就來啦——」四下寂然。

        我回頭望,青蓮台不大,盡頭除了通往別處的階級便是魯班先師廟,廟宇大門緊鎖,他定然不在此處。四下尋望,只見一道小巷夾縫中存,我心下了然,但我不願太快結束這場過家家式的遊樂,只盼望再慢一點,時間過得再慢一點,歲月流逝得再慢一點,好讓我留下他——不,或許只留下回憶就夠了——再過半年,最快下個月,他就要離開香港了,我知道,但我不想知道。那個時刻,他匿身了,但空氣中仍是那股硝煙味,熊熊,洶湧。

       站在拐角處,我遲遲不走進巷口,那早已寫定謎底的謎語,解開了反倒沒勁了。我存心要和他耗耗,乾脆蹲了下來,大聲嚷嚷著:「真煩人!找不到你呢!不行了我要休息會,真的好累哦!」巷子沒有回音。

       暖陽越過稀疏的枝葉擁了大地滿懷,氣溫直升,鬢角剛乾透的髮又往下滴著汗——我在賭,賭他熬不過酷暑。

       「我認輸!你怎麼不來找我呀?好狡猾!」巷子裏終於傳出聲音,我心裏竊喜,他終是未達一間,想不到我这借他物降他的法子。我竊笑。只是後來的話,讓我再笑不出來。

        「我爸說,我要走了⋯⋯喂你別哭呀!我們又不是這輩子都見不著了。以後你來英國,我就請你去大笨鐘那裏玩,然後我們頓頓都吃漢堡包,喝可樂⋯⋯」他的衣領有光的味道,大暑節氣正午的燠,即便偶然擦肩而過,那股焦躁也將我圍繞。

        哀鳴在胸腔裏迴盪,淪肌浹髓,對未來的許諾不過讓我更清楚橋斷了——木板一塊塊斷裂,朽木墜入河道,轟隆巨響,橋對面的他轉身而去,留給我的是背影。眼前徒餘在海風里閃爍的背影,稍不留神便拐進了那條魯班先師廟旁的小巷,我伸出雙手用力地抓,留不住,巷子早已空空如也。我在空巷口癡癡凝望,我在等什麼呢?我明知那道橋不會再復原,這只是不死心、不死心⋯⋯

        味道不死,回憶裏的畫面重疊在眼前,只是青蓮台再不會有倒數,我的回憶寄生在他身上,一同拐進了那道小巷,只留下癡癡耗盡時光的我。

        光斑照在青蓮台樓宇陽台上的綠植,枝椏蕭疏,海風拂過,是淡淡的鹹味。那股焦躁的硝煙味,似乎被永遠定格在回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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